小姨

2014-05-24   发表于 文苑   阅读 5万   回复 29


我和小姨在一起生活,从三岁一直到九岁。这六年里,在我身上唯一发生的事情是长大。但是六年里小姨的生活却纷乱繁复如闹市的街。她结婚时,我暂时离开她。后来,她生了个瘦瘦小小的妹妹。再后来,在妹妹三岁的时候,她的丈夫死掉了。生命的热闹与喧嚣只是暂时的,寂寞才是永恒。散场后的街道,小姨一手牵着妹妹一手拖着往事,景象冷清。
叶黛棋是小姨的名字,我的妈妈叫叶黛琴。外公的本意是凑足“琴、棋、书、画”的,但是到我外公七十大寿的时候他也只能望望眼前的两个“酒坛子”,最后拉住小姨的手,老泪纵横。
其实外公的七十寿筵在他的大女儿我的妈妈叶黛琴的操作下十分气派热闹。那天我爸爸以及我爸爸的五个弟弟都到齐了,他们中有的是从很远的地方特地赶来,小车在外边排了一溜儿,寿匾在厅堂里叠了几重。他们在我外公面前回忆着我妈妈的好强调着他们的感激。我的妈妈叶黛琴脸上露着一丝疲劳,这让她看上去又平静又骄傲。那庄严的疲惫足以折服所有的人。事实上,我的母亲也的确是个应该骄傲的女人。她嫁给我爸爸的时候,李家只有一间四壁空空的瓦房和五个衣不蔽体的弟弟,后来,她用了她所有的心血和精力,给了五个弟弟每人一份还算不错的前途,给了我爸爸两个女儿,其中大女儿死于两岁时一场抢救不及时的猩红热,另一个女儿她塞给了她的妹妹叶黛棋。
我的爸爸李水清是个沉默的男人,棱角分明的脸,薄薄的紧抿的嘴唇。很多人说,我长得像我父亲。
在人群中我看到我亲爱的小姨和我的爸爸李水清坐在一条沙发上,中间隔着我已经长大的黑黑瘦瘦的表妹小离。我突然觉得这幅画面很美很温暖。后来我的爸爸起身离开,我过去坐在我爸爸的位置上,有个奇怪的念头突然天真又自然地冒了出来:旁边苍白温柔的女人,为什么不是我妈妈呢?
我三岁时被送到小姨那里,她一个人住租来的房子,在商店上班,每天早上做好早点,看我吃完,然后送我上幼儿园。我耍赖逃学的时候,她捏捏我的小鼻子骂一声“小懒猫”,随后带我到她上班的地方或者出去玩。我小时侯的衣服,一年四季,都是小姨亲手设计与缝制,我穿出去的时候,一路上都有女人啧啧称赞:“这小孩妈妈手艺好哦!”
月末,爸爸来接我回家,吃过饭,如果时间还早,我们就一起出去散步,我右手牵着我的小姨叶黛棋,左手牵着我的爸爸李水清,小姨和爸爸一路微笑着沉默,我的声音就在他们的沉默中幸福飞翔如小鸟。后来有一次,路边有个女人蹲下来看我的衣服,脸上露着羡慕,看着小姨说:“小孩妈妈手艺好哦!”小姨白皙的脸“刷”的一下就红了,眼神惊恐,但是笑容甜蜜。她松开我的手说:“跟你爸爸回去。”
我看着小姨走远,然后认真地告诉路边的女人:“她不是我妈妈,是小姨。”我爸爸李水清的手轻轻颤抖,在我的感觉里渐次依稀。
李汉江开始和小姨见面时,我在场。二十二岁的我的小姨听到一些关于她和我爸爸的传言,她不知所措。然后决定结婚。李汉江后来成了小姨的丈夫,他是个水手,身材高大,皮肤很黑,薄薄的嘴唇,嘴角有坚毅隐忍的线条。小姨一盘一盘端上她亲手烹饪的菜肴时,我知道李汉江就快成为小姨的丈夫我的姨夫了。小姨做的菜,没有人可以拒绝。
三个月后,他们结婚。我的小姨叶黛棋穿着一袭白色长裙,圣洁的笑容在我的记忆里倾国倾城。她的姐姐叶黛琴一直进进出出地忙着大小杂事忙着应酬。我的爸爸李水清坐在一个角落里,烟头在他面前扔了一地。我想我的爸爸那时候是喜欢小姨的,男人对自己的爱总是不能心甘情愿地放手,虽然他明知道他给不了她幸福。
李汉江出生在另一个城市,他不清楚更不会计较关于他在这个陌生小镇的妻子的一些风言风语。而小姨还曾想过,他可以带她离开。他们在李汉江出生的城市买了一块地,房子还没有开始修建,李汉江就死了,是轮船上的事故。
我的姨夫李汉江留给小姨的,是我瘦瘦黑黑的三岁的表妹,还有远方城市里的一块地皮。当然还有一些没能浮在旁人眼里的东西,比如:爱和伤害。
我七岁时,还是经常住在小姨那里。小姨二十六岁,依然在商店上班,只是换了住的地方,在商店里的小阁楼,临街,很吵,但是不需房租。我的表妹李小离开始上幼儿园,她的妈妈每天早上胡乱弄好早餐,把她交给邻居送孩子上学的母亲。我的小姨开始每天每夜忙着给别人织毛衣。妹妹身上穿的,都是我曾经穿过的记载着小姨双十年华的兰心慧质的衣物,颜色淡去,鲜活不再,宛如小姨叶黛棋芬芳的容颜和孤寂仓促的青春年代。
到我九岁的时候,我的妈妈,要强的叶黛琴终于彻底完成了她的目标,李氏一家门楣光耀,我的三叔、五叔、六叔相继大学毕业,二叔从队伍里光荣退役,回家任职。我妈妈把祖上的房子让给四叔,换了一处办事方便的住宅。新住处与小姨上班的地方相距不远。
而我的小姨也一砖一瓦地砌起了她在另一座城市里的港湾。小姨用了三年的时间哀悼李汉江,用了三年,燕衔泥般在蒙满生命的尘埃堆砌着往事废墟的记忆之地筑起了一座三层楼的房子。小姨一直没有搬过去,那幢房子空空洞洞如一个象征。我的小姨叶黛棋其实是脆弱敏感的女人。我在九岁的夜晚和她睡在一起,半夜醒来听到她的哭泣,我不出声,在黑暗中默默习惯渐渐看穿女人生命里呼啸而过的疼痛与寂寞。明知道会疼痛寂寞,还是舍不得放下往事。
我不知道我的小姨叶黛棋是在哪一段回忆中游走。我身旁的妹妹蜷缩熟睡如一只安静的小兽,她的面容有小姨五官的轮廓,只是皮肤黑黑像某个水手。然后我就想到我的脸孔,我的小姨曾经有很多次默默端详我,最早是在我三岁的时候。那时候我的小姨是多么的年青和娇嫩,而现在,她的手指滑过我的嘴唇时,我会感到硬硬的茧痕,宛如被岁月打磨过的心。
我九岁的时候,和小姨一起,住在爸爸妈妈的房子里。妈妈是三十五岁的疲惫又骄傲的女人,爸爸依然不爱说话,唇边眼角的微笑顾盼,成熟稳健无与伦比。妈妈依然忙着,她有自己的店铺,在讨价还价中把嗓音练得果断粗糙。
我的小姨叶黛棋是脆弱但是自立的女人,她不允许自己受到一点点有恩惠性质的好意。即使是和我的妈妈她的亲姐姐叶黛琴之间。在我们家的房子里,小姨揽下了一切家务。小姨不声不响地做早餐,洗衣服,收拾每一个房间。我有时候早上醒来,看见淡淡的霞光中轻快忙碌着的小姨,她不声不响如一只柔顺又高贵的猫。猫是有灵性的动物,它们总是可以小心翼翼地掩藏所有的伤痕与忧郁。
我有的时候能够看到我的爸爸李水清,他坐在沙发上,烟灰缸里装满烟头,这些烟头总是让我记起一些朦朦胧胧的片段。我通过烟头的数量判断我的父亲在这里思考了多久,但是我不清楚他在考虑或者忧虑些什么。我的爸爸李水清并不是一个嗜烟的人。他只是在郁闷时会选择这种方式作为排解,或者纪念。
有一次我在厨房里看到我的小姨踮起脚尖给我爸爸吹掉进眼里的一粒沙子。锅里面炒着辣椒,一瞬间,我看到我的小姨叶黛棋和我的爸爸李水清的眼睛里都有泪水滚滚流下来。
小姨的女儿上了小学,依然是黑黑瘦瘦又安静又寂寞的样子。我在高年级时开始上晚自习。每天放学回家,小姨等在沙发上,静静织毛衣。我的爸爸坐在一边,安静地看报纸。爸爸不再抽烟,他们偶尔抬头相视一笑,交换的默契中,有一种叫做“温暖”的东西缓缓渗进空气里。我吃完小姨褒在锅子里的汤,和小姨一起上床休息。在夜半习惯性的惊醒中,我看到月光下小姨的脸,安详宁静,微笑如天使。
后来有些流言蜚语。每个人都生活在别人的目光里,口水是最厉害又最不负责任的武器。我的妈妈叶黛琴开始注意她的丈夫,并且从她的生意里抽出一些精力来费心她妹妹的婚事。我在放学之后听到我的妈吗叶黛琴和我的爸爸李水清的争吵,他们把声音关在卧室里。可是更多的人把耳朵长在空气里。小镇密闭的天空,最宜流言的扩散。
事情因此变得十分混乱,而混乱的中心我的小姨叶黛棋却依然镇定如古潭的水,她神态安静对应对着各种目光各色询问。她去和她姐姐介绍的那些男人见面,然后一个一个礼貌地回绝。我的小姨并非成心浪费她的姐姐的好意,只是一旦心中有了情感的尺子,在选择中就会不自觉地变得苛刻。我知道那些男人中不可能再有一个和我爸爸李水清匹敌,因为先入为主的感觉在沉淀之后会有绝对的深刻。只要李水清一个眼神,我的小姨叶黛棋就可以奋不顾身。女人的要求有时候就真的那么少那么简单,男人的一个表情,便可以溶解所有的委屈与艰辛。
我的妈妈叶黛琴是精明能干的女人,在流言蜚语越演越烈的时候,她很快停止了和父亲的争吵,她打理好生意上的一切,告诉别人这里的老板姓李不姓叶;她去外地进货时总是不忘给小姨和妹妹带贵重的礼物;她开始抽出时间来自己做饭,有时打电话给外面的酒楼餐馆,让他们送过来他们最拿手的菜肴。我知道很多时候小姨和爸爸心照不宣的眼神都收在妈妈的眼底,但是她表情平淡,笑容满面,看上去一幅无可挑剔的对妹妹无微不至对丈夫尊重关怀的好姐姐好妻子的样子。
我的爸爸李水清是个讲究体面并且一直很体面的男子。男人的自尊有时是远远高于情感高于生活的东西,因此在很多的选择中,它就会成为退缩的理由,逼你放弃。太注重的东西容易成为别人提出要挟的砝码。我的妈妈叶黛琴很轻易地攻击了我爸爸李水清的弱点,以自我牺牲的姿势,温柔无比。
但是小姨不在乎。我柔弱的小姨在爱情上表现出了近乎于无耻的执拗。如果是真爱,女人一定会自私,会不顾一切,一边微笑一边自戮。小姨在我爸爸妈妈的房子里住了两年。其间,妹妹由六岁长到八岁,我由小学升到初中;其间,流言在无所事事的小镇居民的口中转了一圈又一圈。小姨依然每天等我回家,她在昏暗的顶灯下织毛衣,但是很多时候,旁边没有爸爸。有的时候,我回去时,看到我的爸爸李水清在岁月冲刷中愈显成熟与风度的笑,他的旁边坐着我的小姨还有我的妈妈。他们在一起看电视,其乐融融,亲如一家。我进房去放书包,看到我一直黑黑瘦瘦的表妹渐渐长高的身体,在宽大的铺着白棉布床单的床上,蜷曲如一道单薄而深刻的伤痕,蕴藏着一些赫然的惊心在不知不觉中慢慢苏醒。
往事总是会留下一些伤口,它们躲在我们的生命里伺机而动。你不去看它不去想它,以为它可以自己愈合。后来,有一些伤口平息了,隐痛埋在岁月底下;另外一些,它们会在你毫无预感的情况下陡然绽开,花朵般凛冽凄厉,疼痛猝不及防,让你失去挣扎的力量与勇气。
我的小姨叶黛棋一直攥着我父亲的笑容攥着她绝望的希望。我的爸爸转过身去,他的成熟让他考虑到责任、名誉以及最最物质的现实,这让他变得懦弱,摇摆不定。我的爸爸李水清模糊的躲避让小姨叶黛棋开始感到不安,她开始怀疑她所谓的希望。后来,我安静瘦小的表妹以一个固执而真切的存在出现在大人们的生活里。
我黑黑瘦瘦的表妹李小离在八岁的某一天,留下一张纸条,离家出走。纸条上用铅笔写着:“他们都说我是伯伯的女儿,是野孩子,可是我知道我不是,我要去找我的爸爸了。妈妈你不要找我,我不想回去。”我的小姨在另一座城市在她和李汉江共同的房子里找到我的表妹李小离,表妹蜷缩在墙角里。灰尘簌簌飞下,带着积年的情绪。往事在疼痛里迅速苏醒,让我的小姨叶黛棋无从逃避。
小离熟睡中的面容已透出几分与她的父亲李汉江的神似。八岁的小女孩,嘴角居然有隐忍的笑意。我的小姨叶黛棋搂着她唯一的女儿,想到曾经或者一直都把自己最纯正的母爱给了她姐姐的孩子。那个女孩有着酷似某个男人的眉眼嘴角,但是小姨却始终只能远远看着那个男人的笑,守着海市蜃楼般的希望,任生命在岁月中飘摇。梦魇里的沉醉只可用现实中的刺痛来惊醒。在回去的路上,我的小姨叶黛棋终于看清楚她真正的希望其实一直守在她的身边慢慢长大,沉默不语。
在某个周末,我回家的时候,不见了小姨和我的妹妹李小离的一切东西。妈妈换掉了我房间里的床铺和窗帘,窗帘是厚重的料子,我在夜半惊醒的时候,再看不到月光的影子。
我在放假的时候到小姨家里去。房子的一楼,小姨重新装修后开着一间小小的酒吧,名字叫做“旧梦”。有很多怀旧或者不为怀旧的男人过来喝酒。但是后来我的小姨一直独身。她养了一只毛色雪白的波斯猫,它高贵、敏感、略带忧郁,如中年后开始珍惜自己的小姨。
我的表妹个子已经长到一米七零,依然又黑又瘦,穿合体的品牌服装,在重点中学上学,任团支部书记。她很早就改姓“叶”了。有一次,我的表妹叶小离指着那只白色的猫对我说:“你知道吗?那是水清伯伯送给我妈妈的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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