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话】前尘

在前世，他们是一对恋人。在今生，他是一面心形明镜，她是一粒轻舞飞尘。誓言前世已定，期限为三生。
他说我嫉妒你的镜子，它借一丝光就可以看到你，那样肆无忌惮地把你装在它的心里。
他说在来世，我要做一面心形镜子，把你的样子深深刻刻地映在我心里。把我的心明明白白地交给你。
她转过头，在他的怀抱里在他的气息里，有一滴泪静静下来了。她掸了掸他病服上的一缕灰尘，动作是掩饰，她强颜欢笑。可是灰尘很固执，飞起来，又沾上他的衣服，她再掸，它再飞，再次固执地栖落。她放弃，若有所悟。她说，那我就做一粒灰尘，永远躲在你的心底，看你，看我自己，看够一辈子。他怜惜，抱紧她：傻瓜，一辈子怎够？我可不可以预约你的三生三世？她的泪又下来，拼命点头。爱着的这么多年里，她一直为他担心，担心他与生俱来的顽疾会在猝然中将他从她生命中带去。他的笑容明镜般澄澈，三生三世有多远？无法保证的今生，他以他们未知的轮回作为对她的报答与安慰。而她是当了真的。所以他走后，她开始收集镜子，心形的镜子。找了六十年，她四处打听，终于知道在欧洲某个收藏家手中，有一面四季恒温的镜子，它从不曾有玻璃的冰凉，却照不清楚任何一位贵妇名媛的面容。她赶赴那个地点，倾尽所有为见他一面。触手的瞬间，她便认出了他的温度。六十年梦里魂里的萦绕，早已熟悉成一种本能。镜子在她手中渐渐清明，映出她鸡皮鹤发的沧桑。她不忍看，闭了一闭眼。再看时，镜子却已模糊一片。他已认不出她来！六十年的风霜已完全改变了她的容颜。男人的温度是土下的根，一年一年箍紧在女人柔软的心里，而女人的容颜是枝上的花，一岁一岁凋落在男人刹那的记忆中。纵使相逢应不识，尘满面，鬓如霜。她的泪簌簌而下，放下镜子，她转身离去。她的泪，有一滴，在镜面扔下“啪”的一声回应。只是镜子的震颤，没有人能看见。她没能回去，客死于法国南部这个她一生中所到最远的地方。大半个世纪的风雨，生命早已不堪重负，支撑她被相思蛀空的生命的，惟有他最后的安慰。在镜子变暗的那一刻，她听到他们年轻时种下的那棵爱情枝摧叶凋的声音。她仍是微笑，不遗憾，她来不及回国。但是有他的地方就是故乡。这样也好，她本来说好，再见时是一粒灰尘。只有收藏家遗憾地发现那一面心形明镜自那位中国老妪离去后便变得冰凉，但是镜面清晰，已与一般镜子无二。她如约，在风里俯视苍生。她只是一粒灰尘，因为载着前尘往事，载着女人三生三世的约定，所以无法停歇。她知道，一错失便又是一生。早已不计较前世的误会与伤痕，有时候没有错的两个人却因为生活的一个玩笑而误了终生，何苦又何必呢？她曾为他奔波了六十年，而见面只是一瞬间，一瞬间能解释什么呢？她不在乎多退让一步，因为她相信他向她约定一生时是认了真的。哪怕再找六十年呢？在爱情里，一瞬的怨怼常常要付出更多的代价来弥补。她后来想清楚，因此心甘情愿。也就真的找了六十年。她再见他时，他的心里却明明白白地映着另一个女子，女子的容颜似曾相识，她恍然看见年轻时的自己。她看得真切，陡然心也累了。反反复复为他的开脱，竟只是用来安慰自己的谎言。她翻越前世今生，找寻的只是一个欺骗。他爱的只是她年轻时的容颜。再也飞不动了，哪怕她只是轻若无物的一粒微尘。所有的动力无非一个“爱”字，就是这个“爱”字曾让她拖着苍老的脚步跨过万水千山，也是这个“爱”字让她不知疲倦地飞舞了六十年。可是无论她以何种姿势出现，他就是一个不识。前世的温暖与后世的诺言，只是一场水月镜花的纠缠，误了她前世今生的欢乐与悲伤，哭都哭不回来。她就悬着，看镜中的人儿明媚的笑容，看他心里光芒深深浅浅的跳跃。她还能感受到他眼中的亲切，一生的爱，浓重得忘都忘不了化也化不开。她歇在他的心里很多年，她清清楚楚地触摸到他的温度由暖变浅，女子的容颜在他心中渐渐模糊不见。他的眼里盛着他的爱人，他不知道她已如约而至，化作飞尘，藏在他的心中，绝望疲惫，沉默不言。而她疑惑的是镜中的面容并未老去，而他却已开始拒绝和排斥。终于有一天，一支纤指将她由镜面掸入阳光里，她不再努力，顺势飞去。这时，她听到破碎的声音，回头，她的爱人，那面心形明镜已碎成一地水晶。她听到他的呼喊，他说我等了一个多世纪，终于等到你。她浅笑，泪已泫然。在第一个六十年时，我以为再找不到你，可是你留下一滴泪就转身离去；在第二个六十年时，我以为我找到了你，可那只是一个没有眼泪的女子。我已在孤独与痛苦中煎熬了一个多世纪，再错失，就要用完了三生三世。我承受不起。她扑向他，委屈与心酸一泻而出，她曾经以为只有她用了几世的努力在维护她的爱情，那么多孤单与绝望，可其实爱情原本是两个人的事，欢乐与痛苦都连在一起。这一刻的温暖，足以抵消所有的艰辛。可是这样的粉碎，值得吗？她心疼。没有什么值不值得。原谅我一直以来让你受的苦。在人世间流离，却只能是随波。第一次认出你时，你不回头，听不到我的呼唤；第二次你在我身边，你不言语，我找不到你。就这样一生又一生的回忆，你不知道我多么害怕再次错失。终于可以为你，全心付出一次。即使是粉碎，我在所不惜。她在他破碎而坚定的眼中看到所有的苦楚与无奈，她曾经那么绝望地在离开与留下的选择里体味女人的情不由己，而男人，其实在很多时候有着更加绝望的身不由己。好在虽然用尽力气，还是明白在机缘未尽之时。还可以相拥，在他破碎而温暖的怀里，在生生世世爱恨的纠缠里，在泪水迷蒙的等待与寻觅里，背着前尘的欢笑与哭泣，向约定的幸福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