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山暮雪

2015-05-20   发表于 文苑   阅读 2.1万   回复 148




千 山 暮 雪



1 一群戴着白色鸭舌帽的大人,跟随着一个导游小姐沿着上山的路缓缓移动着。这样的情景总是让慈岛觉得可笑,感觉一群被吆喝着的肥猪,乱哄哄地拱进了人家精心莳弄的菜地。 把自己想像成了一头猪,并不妨碍慈岛爬山的热情与快乐。幽默开朗的他是W大的一名客座教授,从昆明来到这边讲学两个月。早听说武当是道教仙山,现在近在咫尺,不来朝拜朝拜简直说不过去。讲学的时间马上就要结束了,他便挑了这个周末,与人家拼了团,从省城开了过来。 麦海拎着一个女士休闲包,默默跟随在人群里。机灵的她跟着这个旅游团队,既可以免费听听导游的讲解,又在不紧不慢的跟随,不至于显出她的孤单。周末的日子,来朝拜一个中国传说中庇佑苍生的道教祖师,她无限虔诚。她也会伏倒在他的脚下许愿,求他救赎她为之逃往异域的婚姻,或者再赐她一份荡气回肠的爱情,求得人生的圆满。 走在南岩宫陡峭崎岖的台阶上,麦海心头有一丝恍惚,突然就往路边倾倒。来不及后怕,已然有一只手紧紧地抓住了她。麦海回身看见了慈岛:中等身材,上穿着一件蓝色的T恤,下穿着一条柠檬黄的长裤,一头漆黑的头发,一双睿智的眼睛。天啊,青山作证,他那么儒雅!帅气! 在她回望的一霎那,他也看到她。她面容素洁,神情优雅,气质忧郁,让人心生呵护之感。 在父母殿前,游人如织,她焚上香,双手合十,从容地跪在了蒲团上。 被这样的一个女人祝福是幸福的。他在后面看着她,心想。
2 “七十二峰朝金顶”,果真名不虚传。麦海站在山巅四望,只见苍茫群山,全部山头从四周一齐向金顶倾倒过来,犹如天子立在人间,接受万方来朝。人间正是桃花盛开的三月,此时的仙山之上,已是暮色四合,夕阳映照着对面山阴上单薄的残雪,苍黑的老鹰孤独地在山野间渺小地飞过,麦海的心里泛起沉重的落寞。 一对情侣斜倚着栏杆,旁若无人地拥吻。 她被刺痛了。 她想起海誓山盟、海枯石烂这些属于爱情的词语,很快又自嘲起来:这样年华不再的岁月,这样失魂落魄的心情,与谁海誓?与谁山盟?她觉得自己玷污了武当的圣洁一般,赶紧祈祷:祖师爷,请你原谅我失魂落魄;立于武当之巅,请你原谅我仍然六根不净。 从金顶上下来,到了乘坐缆车的地方,黑压压的几百人拥挤在那儿,等着排队下山。有不少人在埋怨天黑了,下山不安全,坐缆车也不安全。导游在不停地向他们解释着,安慰着。 麦海安静地不做声。 她看见慈岛向她走过来。他含着笑问她:“怕不怕?” “ 本来是害怕的。”麦海说:“不过,在一座有神仙居住的山上,还害怕什么呢?” 暮色里,她看见他在微笑里露出洁白的牙齿。
3 一个团队接一个团队从缆车上离开。终于等到慈岛所在团队的导游通知他们准备上缆车了。 麦海的心下意识地“呯呯”乱跳起来。她一直安静地呆着,她突然喜欢上了这大山,这里幽深的群山,浩瀚的夜空,以及那久远的星空,点缀着颗颗闪亮的星星,似乎触手可及。而且,还有一丝温暖的笑容,虽然不可触摸,却真实地在她的眼前晃动。 每隔十秒,就有两人进入缆车,告别山顶。 她在暗影里看着他,期待有什么奇迹出现。 果然,他走了过来,站在她的面前。 “你是一个人吧?”他明知故问。 她那么聪明,知道他要说什么了,手心里甚至出汗了。 他说:“我和你一起。” 他并不轻松。但说完这一句,他就轻松了。 她也轻松了。 缆车被工作人员迅速地推了出去,滑进了深不可测的夜空之中。 黑暗中,她想认真看清他的脸。 他握住了她的手。那双手传递过来发自心灵深处的一阵颤栗。还有,她喉咙间的一声不可感知的轻叹。 在这黑暗的夜空,在离地面1600米的高空,他们是一对滑翔的山鸟,因为陌生而紧紧相拥。地面的灯光渐渐地近了,那是人世的灯火,梦想的出口。一趟穿越时间的旅行,一次灵魂愉悦的飞升,将无情地结束,再也回不来。 他惆怅地松开了怀里的女人,不敢碰触的,是她无比幽怨的眼神。两双眼睛,万千柔情,胶着在了一起。 这样的女子,相拥一生,夫复何求? 在出口处,导游率领着团队的人们在等待着他。他不能太失态,赶紧报出了一串号码。没等两人说些什么,人群冲了过来,他们分散了。
4 在团队的车上,慈岛和导游争执起来。他坚决要下车,他说我一个大活人,会出什么事?我不要你们旅行社负责总该行了吧! 说完,再也不管导游说什么,跳下车,往车开来的方向跑回去。他真恨自己上车的那一霎那,竟然丢下了她。现在,他回去找她,就是一种弥补:“如果她没走,我留下来就对了;如果她走了,她也是安全的,我就不担心了。” 正在他内心激烈斗争的时候,一个短信发了过来:“是这个号码吗?” 他欣喜若狂,赶紧拨了过去:“你在哪里?还在山上吗?” 她说是的,在一个商店前面。 他说:“你不要动,我没下山。”说出这句,胸腔被什么击了一下,一股热浪涌了上来。 群山苍苍,灯火点点,她站在商店的屋檐下,如大山深处最清新的一片绿叶。 等待一个必然前来赴约的人,一万年并不长久。 她目不转睛地看着他。暮色沉沉,山路千回百折,他向她走来。 他必然是那个人,道教祖师爷赐给她的那个人。这短暂的一生,还要成全她一段虚妄的浪漫吗?不管是在天堂还是在地狱,不管是在水里还是火里,有一个人,他一直都会深情向她张望吗? 她突然泪水盈眶。 他缓缓地走过来,走向一尊展翅欲飞的敦煌壁画。 没想到,山腰也有不少宾馆。山里的春夜,仍然气息微凉。灯火荡漾起来,心里也温暖起来。 她是韩国留学生,并且是他所在的W大的留学生。多么巧的事情! 艳遇总是因遥远和陌生而刺激。但他们却为空间上的距离更加拉近而庆幸不已。 麦海说:“我从前梦见过你,真的。我曾经梦见在长长的山道遇见一个男子。他中等身材,英俊,忧郁,穿青色长衫,手里捧着一卷书。看见我的时候,他脸上露出非常诧异的神情。不过梦的结尾不太好,我失足掉下山崖。一直往下堕落,下面是无边无际的海洋……” 慈岛爱怜地抚摸着她光滑的背脊,这个女人,这个在骨子里渴望爱情的女人!
5 W大毕竟是他们人生的一处驿站,留给他们的时间不多了,每一次相见,都如世界末日一般。 他为她讲李叔同。李叔同东渡日本留学,在日本结识一位红颜知己,回国的时候,为那位红颜知己填了一首词《送别》。后来,他断绝尘缘,一心向佛,最终成为有名的高僧弘一法师。 他脸上露出羞赧的神色,说:“你是我妻子之外的第一个女人,也是第一个外国女人。” 麦海说:“你也是我第一个中国男人。或者我来中国,就是为了遇见你。祖师爷感动了,他把你赐给我。” “我们要还愿。”慈岛也被感动了,他轻轻地吻她。 “ 什么是还愿?”麦海对这些并不了解。 “在中国,如果你许的愿实现了,你一定要去还愿。不然,你的祖师爷就不会继续保佑你啦。”慈岛爱怜地刮刮她小巧的鼻子。 两人决定在慈岛离开W大回到云南的前夕去还愿。
6 2008年五月中旬,细雨霏霏,他们踏上了去武当的旅途。她有一副好的嗓子,一路在他怀里轻轻地哼着他教唱的那首《送别》歌:“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晚风拂柳笛声残,夕阳山外山……” 旧地重游,心中溢满爱的欢欣。坐着缆车上山的时候,他们在里面拥吻,青山作证,相爱的人,是幸福的。 相扶相携,再次登上金顶,山阴的积雪全部融化了,她快乐得像一个小孩子,在所到之处除了不停地照相留恋,就是双手合十,虔诚叩拜。 从金顶下来不足十步,有一个略微开阔的平台,靠山崖边立着一块约两米高的巨大石碑,上书四个红色的大字“武当之巅”。 麦海对慈岛招呼着:“这儿,这儿应该留个纪念。” 慈岛跟了过来,在麦海前面站好,抬起手臂准备照相了。镜头里的麦海探出头往下一看,说有些晕,就坐了下来。一会儿,她又站起来,笑着说道:“欲与武当试比高嘛!”她扶着碑站好,刚按下快门,突然整个大地一阵摇晃,慈岛趔趄了两步,赶紧要冲过去拉住麦海。麦海的身影也是剧烈地摇晃着,惊恐中她大叫了一声,张开两手拼命想抓住什么,但瞬间便掉下了悬崖。 “麦海——”他魂飞魄散,撕心裂肺。 无边的烟雨里,慈岛失魂落魄地扑在空空的石栏杆上,只见一个绿色的人影往下飘去,如夏天里一片过早凋落的树叶。 相机里,她含笑地望着他,在祖师爷的身边,她无限满足,无限幸福。 她飘洋过海地来,只为了一个从苍山洱海边走出来的男子,在那一场著名地震发生的日子里,她用自己的肉体还愿,祭奠了开放在异域的爱情之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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