柘江之滨的诗意樵夫

柘江之滨的诗意樵夫（序言）

我的老师邹云樵已至古稀，拟出版一本古体诗集。这本诗集是他一生业余笔耕浓缩的精华，饱经心血浇灌，充满激情与智慧。诗集里囊括他平生创作留存的千余首诗词，或歌咏山水名胜、描写自然景色；或寄托理想、抒发情怀；或怀亲念友，缅怀亲情友情；或以历史典故为题材，抒发沧桑感慨。杜诗云：庾信文章老更成，凌云健笔意纵横。老师的诗作，唾玉咳珠而藏春秋大义，锦心绣口更兼气象万千，充满了吟诵的快感与纵横的情趣。
老师无疑是一名满腹经纶的夫子。
作为一名高中历史老师，他对中外历史烂熟于心，朝廷宫闱，民间草莽，正史野史，信手拈来，化入诗中。在咏史篇中，他展开一幅幅朝代更替、风云变幻的历史画卷，逐一品评历朝历代的兴亡道理，无私地引领读者穿云破雾，豁然开朗，同时也体现出了他的民本思想。在咏叹周室兴亡时，他指出“镐邑失仁政，怨积涌千潮”；在分析秦亡之因时，他指出“刀弓非上策，成败取民心”；评价北宋的积弱积贫时，他指出“君昏臣庸法难改，兵弱民贫力不支”；评论太平天国的失败时，他指出“小农本性偏遮眼，成败何须说众王”。同时，他以客观公正的历史眼光评论名载史册的王侯将相：游茂陵时高度评价汉武帝“忧民常罪己，千古帝王师”；热情讴歌霍去病“匈奴未灭不为家，男儿不作势利郎”、石达开“坐帐常挥家国泪，拔刀怕听豆箕声”、张学良“将军一怒轻生死，浩气长留兵谏亭”；在骊山烽火台，面对“文武周公千载业，可怜一笑景萧然”的帝阙荒草，他由衷发出了“人理依然在，江山不尽同”的悠长感叹！在马嵬坡，他感叹“君王已失匡时策，粉黛何来挽日功”，不惜为“婉转蛾眉马前死”的杨贵妃申辩冤屈。
老师无疑是一位心灵淳净的樵夫。
老师琴棋书画，皆有造诣，作为那个时代个性狷介的文化人，他不可避免地被打成过右派。但是，他自强不息，乐观真诚，快意耿直，即使在挑大粪、当木匠的右派岁月，内心也始终洋溢着对生活的热爱与热情，写下了大量的诗作。
俗话说，家书抵万金。老师的家书不是寻常的家书，他以文雅的诗歌体裁和亲人通话。在儿子鸣琴赴烟台参加研究生考试时，他勉励道“吾家冀马可追风，照日吞吴载囊中。且待柘江飞凤鸟，相期渤海缚苍龙”；鸣琴赴美后，他中秋节写下“密水日初午，柘江月正圆”，饱醮无比的思念之情；他写给孙子“莫道人间贫富异，蓬门自古出英雄”，勉励孙子不要怕穷，只要树立远大志向，一样可以成就一番功业；当听到孙子平安抵美的消息时，他挥毫写下“小孙去国久悬肠，寝不安眠食不香”，对亲人的牵挂与担忧跃然纸上；胞姊崇观去世，他回忆手足之情“绨袍遗爱身犹暖，涸泽垂怜眼更青”，哭阴阳相隔“最恨苍天分雁序，翎原抱痛泪纷纷。”最感人的是写给老伴的一组诗，共20首诗，纪念相濡以沫相伴五十年。组诗的第一首：“难忘十五嫁寒门，两小无猜许寸心。身累谁怜颜如玉，家贫难买锦如茵。”诗句平白如画，回忆老伴初嫁时的困窘与艰难。组诗的最后一首：“焚香再拜谢花神，患难夫妻百世恩。家道凭君重创造，寒门历险幸生存。功成莫说伤心话，壁破已闻弄潮声。请到云间飞电过，大洋彼岸看儿孙。”注解称，老伴是1935年农历二月十五诞生。二月十五是花神生日，老师感谢花神恩赐给他终身的伴侣，窘迫已经成为过去，苦尽甘来，随时可以到大洋彼岸享受天伦之乐。
老师对朋友肝胆相照，赠友诗也比较多，有写给朋友的，有写给青年教师的，有写给学生的，涉猎内容非常广泛，而且立意高远，放旷豁达。他赞友人“道德文章非自许，胸襟肝胆两心知”；勉励青年教师“良知留后秀，师道继前人”；勉励女学生“不爱胭脂不爱花，英雄出在女儿家”；劝人戒烦恼时写道“人生恰似梦中游，周公蝶梦一笑休”；贺祖文兄古稀荣寿劝戒道“应是花间多饮酒，一双醉眼看沧桑”。字里行间都体现出老师既真诚坦荡又清迈脱俗的为人风格。有一类人，在你怯懦的时候给你勇气，在你犹豫的时候给你果决，邹老师，堪称这样的诤友。作为一名知识分子，老师的骨子里充满对祖国的热爱。这可以在他的一组海外诗中读到。在《赠周丽华博士》中，面对在美博士“归与不归”的求教，他推心置腹，“何惧归心传笑料，自将赤胆演文章。中原灵凤知多少，剑翮击空百鸟王。”在《赠王民强教授》中，他情意谆谆，“兰蕙不该异国栽，心潮飞上禹王台。神州锦绣须装点，济世经纶要细裁。早令明珠还合浦，常怀西北遣雄才。黄河殷切频招手，为望麒麟去复来。”殷切希望海外赤子能回来报效祖国。作为一名教师，他对教育满怀忠诚，几十年三尺讲坛，默默奉献，风雨历程自是难忘。在《忆徐黄•兼呈徐北小学诸难友》里，他回忆“拥被相商千里志，攻关不计五更钟”；“烛炬摇红催残月，鸡窗照影伴秋霜。老来犹作少年态，咀英嚼秀夜夜忙”；通宵备课，及至天明，在《夜课达旦偶成》中，他深情剖析从教情结：“许身红烛应无泪，到死僵蚕尚有丝。自有雄心留晚景，晨灯独照五更鸡。”
老师无疑是一位情趣高雅、襟怀浪漫的诗人。
老师的笔下，风物荟萃，他借这些事物的外形、特点、神韵、品格进行淋漓尽致的描摹，抒发自己的美好理想与高洁情怀。如竹“湘妃含笑夕阳里” 的清秀婀娜、荷“丽质天生藏傲骨”宛如活脱脱的一位凌波仙子、兰“从来不上美人头”俨然就是一名幽谷高洁之士、冰天雪地里绽放的梅“天荒地老孤魂在”、秋天独自开放的菊“自有花开锦绣时”。那些直抒胸臆的个性诗篇更是充满激情，且来看他的写诗之乐：“童心白发仍天真，垂老不知有死神。扶案呕心无竟日，悬梁刺股仍辛勤”、“诗情笔胆共春潮，觅字谋篇兴正高，豪气如泉多喷泻，诗心似火少推敲。应知苦海皆佳句，好让惊涛上紫毫。一日三餐无事事，窗前索句慰无聊”；看他的写诗之苦：“未有诗才与鬼才，枯肠搜尽心已衰。炎天三月诗千首，字字都从地狱来”。老师性情坦荡，为人真诚潇洒，漫长岁月，不仅没有消磨掉他的意志与对生活的热情，反而随处可见他的乐观与风趣。他在《清平乐•答彭太山先生》中这样写道：“云樵已老，只有精神好。文史哲论读太少，还在颠颠倒倒。”读到此，不禁宛尔，似乎看到鹤发老叟夕阳下乱画竹枝，得意吟诵着刚刚出炉的淋漓诗篇。
岂可人人为圣，天下剩几芸芸？邹老师以史家作诗，业余而为，却可谓智照柘江，雄开天门。立心立命，儒生所秉。在古体诗已经式微的当代，老师出诗集，只是为了给家族子孙后代一份精神的遗产。多年前，老师就自题一联：一身正气，甘为人间盗火种；两袖清风，买得江山作丰碑。这是他自己形象的生动写照。为了给人间带来光明，他甘愿做一名盗火者；虽然一贫如洗，却拥有买下江山的财富。他也许是物质上的贫穷者，但绝对是精神上的富翁；尽管只是柘江边上一名传道授业的孺子牛，却更是一名以诗意放牧心灵的樵夫。
二0一0年一月八日于竟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