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小说】震宇的天堂

02 父亲在世的时候，从来没有让震宇真正下地干活。老师有一次布置了一篇关于割稻子的作文，震宇吵着说要到田里体验生活才能写得出来，父亲只好同意。父亲在前边割，震宇佝着腰跟在后边，一手握着稻梗，一手拿着镰刀笨拙地挥动。一条半米来长的花斑水蛇忽然从倒伏的稻梗下游了出来，震宇吓得魂都快丢了，握镰的手慌慌张张用力一挥，震宇突然感到一阵钻心的疼，眼睛黑乎乎地冒着金花，倒在稻田里。父亲急赶过来，发现震宇的手指汨汨冒血，小指被削掉一节。父亲跑到田垄边，择了一些不知什么草儿，放在嘴里猛嚼，吐出来，敷在伤处，撕一片布包好，背起震宇就跑，跑了几步，又跑回来，在稻田里找了半天，捡起那一小节断指，向着河堤跑去。父亲边跑边喘着气说：“儿啊，疼了吧，我也疼啊，十指连心哪……哪个要你干活？你干的那点活，不要我手一紧……自从你姐姐走后，我就下决心不再让你干农活了，好好读你的书，多喝点墨水，将来在城里找个体面的工作，比什么都强！……” 那是震宇第一次听到父亲那么儿女情长那么温暖的话语。父亲背着震宇，焦急地沿着河堤一路奔跑了上十里路，把震宇送到了乡医院。震宇记得，医生给自己做缝合手术时，父亲粗壮有力的大手一直握着自己的小手，默默地陪伴在自己身边。 吃晚饭的时候，震宇忍不住对腊喜说：“妈，我早上放牛，在河堤上远远看到爸和你在一起，在秧田里洒化肥。” 腊喜看了看震宇，没说话。 震宇说：“真的，我还看到爸用毛巾给你擦汗，递水你喝呢……” 腊喜皱起眉瞪了震宇一眼，说：“早上那顿药，你吃了没？” 震宇说：“吃过了。” 腊喜说：“吃过了你还说什么胡话！睡觉前再吃一次！” 震宇想不通母亲为什么要给他吃药。 几个月前，突然下起了急雨，父亲抢收晒在禾场里的陈谷子，咬着牙往屋里扛了十几麻袋，淋着雨再去扛时，就倒在禾场里起不来了，捂着肚子直喊“疼”，到半夜也不见好转。第二天一早，母亲腊喜叫了一辆三轮车，把父亲送到了市人民医院。黄昏时分，腊喜回到家里收拾衣物，对正在做作业的震宇说：“从明天开始，你不要去上学了！” “为什么？”震宇刚刚解出了一道物理爬坡题，正高兴。 “你爸病了，我要去医院照看一些日子，家里的牛啊猪啊狗啊鸡啊得有个人喂食，看着。” “不行！耽误了上学老师会罚站的，我必须上学！”震宇转喜为怒，气鼓鼓地说。 “你知不知道！天塌下来了！你爸他……他得了绝症！……”腊喜双手捂着脸，蹲在屋角，悲伤无助的泪水肆意地涌了出来。 震宇没有流泪，低下头继续做作业。母亲喂好猪牛，匆匆消失在夜色中。 接下来几天，震宇早上喂好家畜，赶去上学，中午跑回来喂一遍顺便也烧火做饭喂自己一遍再赶到学校，晚上回来跑到河边割点猪草牛草，再继续做作业。他觉得自己这样子上学看家两不误。可是有一天，当他放学回来时，发现牛不见了，他满湾去寻，发现老牛拴在海军家门前的杨树上，他去解牛绳，海军爸端个饭碗出来，用筷子敲了敲他的脑袋，狠狠地说：“你家大人怎么不来？回去告诉他们，这牛大白天的跑到我家麦田里吃了一大片麦子，必须赔偿！” 震宇很想说爸妈上医院去了，可望着恶狠狠的海军爸，他不由狡辩道：“是牛自己跑过去吃的，要赔你找牛赔去！” “你……个小屁孩，神经病！胡扯！”海军爸没好气地骂道，伸出一只手揪住震宇耳朵提拎起来，振军疼得脚都掂起，他回过头一口咬住了海军爸手腕。 再一天，又出事了，那头瘦猪跳出猪圈，跑到振方家红薯地里拱坏了一大片红薯，震宇进行了同样的狡辩，被振方妈妈骂了一通，晚上，震宇往振方家院子里扔了一块砖头，砸碎了振方家一只咸菜陶罐。 腊喜回来，左邻右舍跑来告状，说你家儿子是不脑子有毛病。腊喜也觉得儿子神神怪怪的，带了震宇去人民医院看了病床上的父亲，又去精神科看了医生，医生悄悄对腊喜说：“你这孩子确实有轻微精神障碍，得吃药。” 震宇吃完药，躺到床上，迷迷糊糊地沉睡起来。他看见爷爷奶奶来到他的床前，爷爷轻轻地摇着蒲扇，不紧不慢地给他讲着萤火虫的故事，奶奶端来一碗蒸红薯，笑迷迷地递给他，他吃一口软绵绵热乎乎香喷喷的红薯，说：“真香！”他还看到姐姐也来到了她的床前，调皮地从碗里拿了一个红薯，哼着鼻子对奶奶说：“你偏心眼儿！”…… （待续）

03 震宇跟着腊喜，干些打杂和下手的农活。闲的时候，震宇要么在村子里闷声不语地游游荡荡，要么趴在床上，把个课本看了一遍又一遍。后来不知从哪搞来一本厚厚的《神秘的宇宙》，象宝贝一样研究，爱不释手。腊喜每天早出晚归下地干活，在家拾掇完菜园子又拾掇家里坛坛罐罐，似乎有干不完的活。一切都很正常。只是腊喜常常偷偷哭泣，给丈夫看病几乎花光了积蓄，震宇十六七岁了，农活也不会干，真是愁死了。一天，腊喜跟村人聊天，村人说，你这孤儿寡母的，这么重的体力活长时间干下去会受不了的，干脆去南方打工去吧，那边可是真正的天堂呢，村子里好些人都跑那边去了，听说那边到处是黄金，随手都可捡到，刘伯这两年在那边捡LAJI都捡出了个三层楼房呢！腊喜听了，放在心上。春去秋来，腊喜将收好的谷子央人卖了，老牛和猪也卖了，几亩田盘给了邻居，背上蛇皮袋，带着震宇，关上老屋的大门。震宇回头看了看神龛前爷爷奶奶父亲姐姐的像框，默默地跟着腊喜，踏上了南方的路，将那只泪眼婆娑的老狗丢在了视线尽头。 从火车站前往开发区的大巴上，震宇显得特别兴奋：这里的天是蓝的，风是热的，一树树阔叶的芭蕉象爷爷手里的蒲扇在风里摇摆，田野里飘来草莓和郁金香的味道，一排排整齐宽敞的厂房靓丽地从眼前闪过，十几个轮子的集装箱货车成串地开过，密集的人群象遵守纪律的士兵一样排队过马路，真的象天堂一样啊…… 震宇跟着腊喜来到一家玩具厂招工处，招工处稀稀拉拉地站着几个趿着拖鞋的人，有年轻的，有年长的，地上放着红色黄色的塑料桶，每只桶里插着一卷竹席，牙膏毛巾零乱地堆在桶里。震宇看到这群人很快就拎着东西走进了厂区。震宇听到玻璃窗口喊道：“下一个！身份证。简历。” 腊喜拿出身份证递过去。 “三十八了？我们这里可是只招三十五以下的哦！”里面的男人头也不抬地说。 腊喜堆着满脸的笑，手足无措。 里面的男人抬起眼狠狠地从腊喜还算丰满的胸脯扫过，又盯了盯腊喜还算周正的五官，说：“填表！” 腊喜看出招工男人默许了自己，连忙说：“还有我儿子……” 男人阴着眼睛，问：“多大了？” 腊喜说：“十六七岁。” “到底多大？劳动部门规定，十八岁以下不能进厂，否则就是非法使用童工……身份证拿过来！” 腊喜讪讪地笑着，一边说：“ 你要么两人一起录，要么我们走人，我们不能分开！” 男人说：“填表填表！要不是现在招工难，我们才不敢用你们呢！” 震宇和腊喜顺利地进入了这家玩具厂。他们被安排到男女宿舍区。男女有别，男区在一栋，女区在二栋，相隔较远，腊喜对宿管人员说：“我们初来乍到，还不适应，能不能安排一间家属房？我们生活上也有个照应！” 宿管说：“有倒是有，三栋是夫妻房，单间，要多交两百。住不住？” “住住住。” 腊喜满意地说。 （待续）

04 起先，震宇坐在流水线上怔怔地看着哥哥姐姐叔叔阿姨们给玩具上绒、缝线、穿衣、扎辫子、贴标签、打吊牌，装盒、封箱、送检，他感到茫然不知所措，笨拙地学着每一个动作。一个月后，他逐渐熟练了起来，跟上了节奏，象自行车链条一样，融为了其中的一部分，赚到了人生的第一份工资不说，重要的是，这里没有谁说他脑子有问题。人们除了干活还是干活，象上紧了发条的钟表一样，自觉地旋转。当然，也有闲的时候，拉长会找些别的部门的活儿放在流水线上，让大家剪剪线头，挑挑残次品什么的，这应该是整条流水线上的人们最轻松的时刻了，可以说说笑笑，甚至打个情骂个俏。“男女搭配，干活不累”这句俗语在这里得到了充分的体现。拉上十几二十来个流水工人，总会有七八个女人分布其间，不管结婚的没结婚的，能够有这样的机会说说话儿，排遣排遣紧张的工作压力，倒也是件很愉快的事。 震宇早就注意到斜对面的那位女孩，年纪和他差不多的样子，因为规定，平时和大家一样头上总戴个卫生帽子，看不清她是长发还是短发，眼睛很大，鼻子很短，嘴巴很宽，个子较小而偏胖，胳膊肘上总套个花布袖套。最让震宇惊奇的是，这么小的年经，她居然有一对圆圆鼓鼓的胸乳，常常不安份地撑开她遮掩不住的外衣。震宇仔细回忆了一下上学时班里那些同龄的女生，确定没有一个比她大，而且远远没有她大。这让他在平时上班时总会偷偷朝她那看上几眼。当然，震宇也注意到，拉上的男人们也总拿眼瞟她。他听到人们叫她花儿。他也喊她花儿。他从人们的谈话中知道花儿是她亲戚从云南那边带过来的。 震宇说：“花儿，你为什么不读书来这里打工？” 花儿说：“我们那有好大好大的山，好穷。我有好几个妹妹，还有一个弟弟，我读不起，就跟着我叔出来了。你呢？” 震宇说：“ 我也读不起。我爸死了。我妈说天塌了。后来就带我出来了。你读了几年级啊？你们那的课文和我们学的课文是一样的吗？” 震宇就这样和花儿搭上话，找到了共同的话题。他们甚至谈起玩过的游戏，做过的恶作剧，老师们怎样惩罚不听话的同学。震宇甚至给花儿讲起了宇宙的起源、黑洞、白洞、虫洞 。这让花儿听得津津有味，拉上的大人们有时也凑过耳朵听他讲，拉长听到了，过来说一句：“少学些歪门斜道，好好干活，当心成神经病！” 日子不知不觉在重复的劳动中单调地度过。冬天来了，可震宇感觉还是那么热，厂区行道树和草坪仍然那么郁郁葱葱，人们甚至还是穿着单衣干活。这里似乎永远处在夏天。 一天晚上下班后，震宇回到宿舍，发现房门紧闭，里面传来吱吱嘎嘎的声音，母亲似乎在叫唤着什么。震宇猛一拍宿舍门，着急地喊道：“妈，开门，我下班了。” （待续）

05 门开了。腊喜脸色通红，一手往脑后捋着头发，一手抻开一条缠有红色毛线的橡皮筋迅速将头发套进去扎好，眼睛闪烁着说：“回来啦！今天下班怎么这早？” 震宇说：“今晚加班刚过十点钟，机器突然坏了，拉长说是要检修，提前放了我们……刚才好象听到您在屋子里叫唤？” 腊喜的脸再次红到耳根，呐呐地说：“哦……我在听广播剧…… ” 震宇看了看桌上那架老旧的德生牌收音机。平时休息，震宇喜欢将频道调来调去。此刻，收音机里正传来“SZ971夜话”频道舒缓的音乐声和女主持充满感情和磁性的娓娓讲述声。 震宇摘下卫生帽和手套，不声不响地往厕所走。一个大个子中年男人快速从厕所出来，由于走得过急，衬衣挂在门钉上“噗”地一声，豁开了一条长长的口子，男人看了震宇一眼，捂着豁口就向宿舍门外走去。 震宇警觉地问：“他是谁？怎么跑到我们宿舍？” 腊喜吱吱唔唔地说：“他……他是我同拉的一位叔叔，过来和我……和我讨论工作上的事情！” 腊喜向厨房走去，“嘭”地一声打开煤气灶，说：“宇儿你饿了吧，你先冲凉，我给你下碗鸡蛋面！”说完顺手拿起鸡蛋就要往铁锅上磕。震宇说：“我不饿，我有点累，先睡了！” 腊喜呆了一会，放下鸡蛋，慢慢关掉煤气阀。 震宇躺在床上，听着收音机“情感夜话”里主人公的低沉哭泣的诉说，迷迷糊糊地睡下，睡梦中，震宇看见父亲微笑着向他走来，握住他的小手…… （待续） 来到南方几个月，震宇已经渐渐习惯了这种打工生活。每天早上7点起床，7点一刻打卡上班，11点半吃饭，休息1小时，下午1点上班，晚5点半下班，晚6点半加班，晚10点半结束，订单正常情况下，几乎每晚都加班，订单减少，晚5点半就结束，平均每个月加班100余小时，有两天假。日子就这样循环往复着。 震宇的业务越来越熟练，渐渐能象拉上那些熟练工人一样边干活边说话边偷着玩儿偷着乐乎。拉长不在的时候，震宇便和花儿漫无边际地聊起天儿，聊着聊着便呵呵地笑。震宇觉得聊天的时候是最幸福的时候，手里的活儿不知不觉就干完了，话说着说着就下班了，好象时间过得太快了。他们稚嫩的笑声也感染了拉上的人们，分配给拉上的任务，也总能按时保质完成。这时候，拉长便会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微笑，不再过来制止他们说话。 晚上偶有不加班时，震宇也会随着同一条拉上的人们去逛街购物或是喝酒聚餐，当然，大多数时候，花儿也和震宇他们在一起逛。也有震宇和花儿单独在一起的时候，震宇便请花儿吃个冰激凌啊烧烤啊必胜客啊麦当劳啊涮涮火锅之类的。他们约好元旦去逛亚洲最大的游乐园长隆欢乐世界。订购两张门票虽然花了昂贵的580元，震宇却一点也不心疼，听说那里是所有来到南方的人们都向往的游乐天堂，各种好玩的应有尽有美不胜收，震宇想和花儿单独去天堂尽情玩乐一天，便没有将这事告诉腊喜。 元旦那天一早，震宇早早起床准备出发，发现腊喜正坐在镜子前专心致志地描眉打口红。震宇很奇怪地说：“妈，您怎么抹起这个来了，在老家，您可是从来没有的啊！” 腊喜掩饰不住喜悦地说：“ 元旦到了，新的一年来了，妈妈我把自己打扮得漂亮一点，要开始迎接新生活呀！” 震宇说：“您都一把年纪了，没这个必要吧？” 腊喜说：“我老么？我四十都不到呢！” 震宇说：“妈，我出去和朋友们玩去了！” 震宇和花儿在厂区门口上了公交车，再转车到了长隆。长隆欢乐世界真是名不虚传，一大早就人头攒动，密如蚁群。震宇和花儿瞬间淹没在人海美景之中。他们玩垂直过山车、摩托过山车、U型滑板，玩超级大摆锤，玩欢乐水世界，看四维电影……下午两点多钟，震宇和花儿趁着兴头去玩超级碰碰船，那是在激流漂流中和游客们用充满气体的橡皮船互相碰撞取乐的一种非常刺激的活动。 震宇和花儿一手抓着充气船，一手划水，经过一处激流，震宇发现载满游客的船儿象下饺子一样挤满了水流相对平缓的洄流处，震宇指挥着花儿一起旋转船儿，顺着激流，突然发力向侧下方的一条黄蓝相间的船儿撞过去。随着一声尖叫，震宇发现花儿全身被浪花湿透，头发紧贴在脸颊，粉黄色的上衣将整个胸部圆圆满满起起伏伏地勾勒了出来，船儿在碰撞中一阵摇晃，花儿尖叫着闭上眼，晃荡着双臂向后面的激流中倒下去。震宇赶紧够起身子伸出长臂将花儿捞了回来，紧紧地搂住花儿。他感到花儿温暖滑润的胸乳象轻柔的浪花一样漾进了自己正在成长的血脉贲张的身体。 碰撞过后，充气船在激流中快速旋转，紧紧抱着花儿的震宇突然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他定定神，惊讶地发现他和花儿刚刚碰撞的那只黄蓝相间的充气船上，一张熟悉的面孔同样惊讶地看着自己。 （待续）

06 不错，震宇看见母亲腊喜正和一个中年男人抱在一起。那个中年男人，震宇认得，就是那天晚上从宿舍仓猝出去的那个男人。震宇刚想喊一声妈，挤在一起的充气船突然急速向前流动下坠，震宇和腊喜的船只被后边冲过来的船只冲散分开了。 回到宿舍，震宇闷声翻看翻了许多遍的《神秘的宇宙》，翻了几页扔下，又去打开收音机调来调去。腊喜默默地切菜做饭。都不做声。 吃饭的时候，腊喜对震宇说：“宇儿，妈妈对不起你爸！……可是，妈妈是一个女人，妈妈还很年轻……很多事情，很无奈……你能原谅妈妈吗？” 震宇没有回答，缓缓地说：“妈，我想回到过去。我想爸爸……” 腊喜的眼泪“扑哒扑哒”流了出来。 第二天，震宇晚上下班后没有回到他和母亲腊喜的宿舍。他搬进了男区集体宿舍。 随着元旦假期结束，厂里的订单象雪片一样多了起来。震宇所在的流水线开始满负荷运转，所有人都紧张忙碌着赶工，大家不再随便说说笑笑，因为一个人工作的疏忽很可能会造成整条流水线的突然停运。拉长开始皱起眉头反复要求大家打起精神工作，中午和晚上吃饭休息的时间也由一个多小时缩短到半个小时，而且为节省吃饭时间，厂里采用直接集中送盒饭到流水线上的方式。有一次为赶订单，他们连轴转工作了两天一夜，白天睡了五个小时后，又继续赶单奋战了一天一夜。就在大家都疲惫不堪，牢骚抱怨迭起时，车间主任过来给大家送饮料、水果鼓劲，并答应如果能按时完工，给大家发放当天双份工资。拉长的一伙老乡也全力支持继续干。凌晨四点多，震宇的眼皮虽在打架，但还能勉强继续，花儿实在受不了，手里忙活着脑袋就睡着了，手不由自主地下垂，流水线皮带辊快速通过，花儿的手指不幸卡进了皮带。花儿一声惨叫。 拉长迅速报告厂里，厂里派人开了厂车过来要送花儿去医院。拉长问：“谁去？” 拉上的人们疲倦得恨不能倒地就睡，侧过头看花儿痛苦抽搐，都不说话。震宇腾地跳了起来，说：“我去！”跑过去和拉长将花儿抬到了厂车上。 拉长对震宇说：“我还要和大伙继续赶单，就辛苦你一趟了。明天……有空……我再去看你们……” 到了医院，按规定先交钱，震宇二话没说，拿出银行卡垫付了三千元，几乎花光了他进厂以来的积蓄。在手术台，急诊医生紧张地给花儿进行手术、清创、包扎，震宇守在身边紧紧握着花儿的另一只手给花儿鼓劲。震宇握着花儿手的时候，忽然想起那年自己下田割稻子的事，想起父亲也是这样在自己做手术时紧紧握着自己的手。 震宇想起父亲时，眼泪悄悄流了出来，滴滴答答地落在了花儿手上。 花儿醒了过来，说：“你怎么哭啦？” 震宇说：“我爸说：‘十食连心’。我想起来就忍不住……”说着把自己的左手递过去给花儿看。 花儿用手指摸了摸震宇长着一条长疤的小指，不禁笑了：“原来我们同病相怜啊！” 花儿在医院住了一个星期，就出院了。在同一厂区另一个车间工作的花儿的叔叔，找了很多老乡，缠着车间主管要求给花儿申请工伤。因为进厂时花儿不到法定年龄，不能买社保，所以无法获得医保等保险补偿，花儿叔叔便告到了劳动保障部门，结果判令厂里全部赔偿。厂里一面让主管拉长做工作拖延，一面派人送了几百元的慰问金稳定人心。厂里派来的人说，厂子大了，每年都有几十起工伤事故，甚至还有好几起死人的事发生，厂里负担很重啊，等这批订单任务完成后，一定赔偿…… 震宇一边投入紧张的加班，一边抽空去看望花儿。 花儿说：“多亏了你送我去医院，给我垫付了那么多钱，等订单赶完了，厂里赔偿了，我一定还你！” 震宇说：“不用了。我每天能看到你，就心满意足了……做我女朋友吧！过两年，等我攒够了钱，我一定娶你！” 花儿点点头，又摇摇头，说：“你真是个好人！……”花儿紧紧握住震宇的手，泪水滚滚地流了出来。 自从离开母亲腊喜搬到集体宿舍后很长一段时间，大概一个月，差不多离春节还有十天半月时的一天晚饭过后，震宇正在厂区草坪和行道树间跟着人们陆陆续续地往车间走，忽然看见母亲腊喜双手叉着腰，腆着一个鼓肚子，体态蹒跚地向他走来。 腊喜很直接地说：“宇儿，有一件事我不得不跟你说。我要和你那位叔叔回到他家里去结婚了……”腊喜用手温柔地摸了摸隆起的肚子，语气复杂地说：“我知道你恨我，我也对不起你爸……可是，我也需要正常的生活……你看，我肚子里已经怀上了一个小弟弟……我明天早上就要跟着那位叔叔走了……我宿舍的钥匙给你，过年时，你就在里面住吧，煤气啊油盐米啊都有，房租也预交了一月。我走了后，你自己要照顾好自己，等过完年，我会回来的！”说完，唏嘘着抱了抱震宇，泪水滴了出来。 晚班的铃声响了，震宇默默地转过身往车间走，往流水线上走。 订单已接近尾声，由于前边赶工做得太猛，货已不是很多，轻轻松松做完这两天，就可搞定结算工资放假，大家伙高兴地谈论着回家的事儿，拉上又恢复了欢声笑语。震宇没有心思跟着他们笑。他看了看花儿，花儿也没笑。 下班时，花儿赶上震宇，问：“今晚上你怎么啦？没精打采的。” 震宇说：“我妈要走了，她跟一个男人回家结婚去。” 花儿说：“我叔说了，等明天上完最后一天班，结完工资，我们也要回家去。” 震宇怅然地说：“你们也要走啊，全都走啊？” 花儿忽然笑着说：“走了我也会回来的啊！放心，后天一接工资我就把三千元还给你！” 看见花儿笑了，震宇也笑了。(待续) 07 第二天一大早，震宇悄悄躲在厂门口一家超市的广告栏后，看着进出厂门的人们。他看到母亲腊喜和那个中年男人拎着行李，有说有笑地离开了厂门。他听见母亲腊喜娇笑着对男人说：“我这样挺着个大肚子跟着你回去，你老家里的人不会说我嫌话吧！” 男人说：“怎么会呢，你是我在这里打工捡到的一块宝，而且，这么快就给我怀了个宝宝，我家里人高兴还来不及哩！” 腊喜说：“你会一直这样子对我好么？” 男人说：“当然会啊，你要不信，这次回家结婚办完酒席，我就干脆不让你再出来打工受累了，在家好好给我养身体！等给我生出个大胖小子，我就在老家随便找个活，养着你，我有的是力气！”说完腾出一只手，紧紧地搂住腊喜的肩膀。腊喜满脸漾着笑，将手腕挽进了男人的臂膀，和男人迈着整齐的步子，缓缓穿过厂门前的小街，拐个弯，消失在震宇的视线里。 震宇觉得鼻子酸了一下，有种想流泪的感觉。 “嗨！躲在这干什么呀？偷看美女么？”花儿边啃着馒头，边过来打招呼，“没吃早餐吧，来，给你！”花儿从一只淡红色的塑料袋里拿出两个煮鸡蛋，一杯豆浆，递过来。见震宇没吱声，花儿洋溢着火热的笑意，说：“听说今天结工资，你还不高兴起来？” “可是，明天你就要走了。”震宇低沉地说。 花儿收起了笑，温柔地说：“别这样，大家都高高兴兴的，就你苦着个脸儿。今天下午上完班就放假了，我有话对你说！” 下午，震宇们正干着活，厂里派人送红包来，厂里的人说：“明天就放假了，本来准备今天就发工资的，但是，因为合作商还没有收到我们的货，对方的账款还没划拨过来。年后你们回来，我们一定给大家补发！厂里考虑到大家的困难，决定每人送一个500元的红包，让大家至少有个回家的盘缠！……请大家放心，这个不算在工资内的……” 大家伙议论纷纷，群情激愤，说怎么能这样呢，这不是忽悠我们吗？有人大喊：“去劳动保障局去告他们！……” 车间主任来了，说：“请大家冷静！再过几天就过年了，厂里也有厂里的困难，希望你们能体谅！希望你们以厂为家，爱厂为家……你们看，厂里正是考虑到大家的困难，老板咬着牙，也给大家发放了红包，不容易呀……” 车间主任把头一甩，厂里派来的人立刻会意，笑盈盈地将红包送到每一个人手里。没有谁去拒绝送到手里的崭新的人民币。花儿甚至兴奋地跳了一下。人群里顿时平静了许多。车间主任露出一丝诡异的微笑，满意地向大家挥着手，向厂房外走去。 有几个人开始聚在一起小声商议：“不能这么样就算了，我们得要回我们这三个月的工资！这些资本家都是吃人的家伙，压了我们三个月，到年底了还不发，就是不回家过年，我们也要去找老板讨工钱！……” 终于下班了，终于放假了，震宇默默往宿舍走，宿舍里的人们正进进出出地搬行李准备回家。震宇拿出腊喜给他的钥匙开了门，打开收音机，躺在床上，呆呆地想，迷迷糊糊睡着了。 不知过了多久，震宇迷迷糊糊听到敲门声。震宇低沉地问：“谁啊？” “是我，花儿！” （待续） 08 花儿站在门外，穿着一身洁白的连体裙，双手交叠在小腹前，手指不停地揉搓，过早发育的丰满的身子左右轻轻地摇摆，短发干脆，脸儿白晰而紧致，眼里闪着清澈的光芒，温情地追逐着震宇的眼光。 “漂亮吗？明天要走了，今天特意穿了件新裙子！”花儿热情地笑着。 花儿的到来象春风一样吹散了震宇心头的浓云。花儿微笑着的眼睛象太阳一样照亮了震宇的生命。 “你……太美了”震宇打心眼里赞叹着美丽的花儿。 花儿翩翩飞进了宿舍，把震宇的脏衣服脏袜子脏鞋子统统扔到洗手间的桶里，倒上洗衣粉泡起来，然后用抹布开始擦桌椅、门窗。看到震宇呆笑着望着自己，花儿说：“再过两天就要过年了，你也不打扫打扫卫生，还愣着干什么呀！一起干吧！” 受到鼓舞，震宇拿起拖把拖地。看着震宇拖地时笨拙的样子，花儿不禁笑了：“一看你就不会做家务。算了，我来我来！你去买点菜吧，我明天要走了，你也不请我吃个饭？” 震宇“噢”了一声，欢喜地往外跑。 震宇拎着菜回来，发现窗明几净，地板拖得一尘不染，衣服整齐地晾晒在阳台上，湿漉的鞋子也斜立在阳台脚。一切看起来都那么简陋而洁净。 花儿说：“我来做菜，你做饭！”两人说说笑笑着做了一桌饭菜。坐在桌前，震宇呆笑着望着花儿，花儿说：“笑什么笑，有酒吗？我们喝点酒吧！”震宇说没酒，花儿说：“没酒不会买啊！” 震宇下去到小卖部提了瓶酒上来。花儿把两个杯子都倒满，说：“为了新年，干杯！” “干杯！” 两人都喝了不少酒，脸都红通泛白。两人边喝边谈起往事，谈起村子里趣闻，童年快乐，谈起自己的爸爸妈妈，爷爷奶奶，弟弟妹妹。震宇想起去世的爷爷奶奶爸爸姐姐，伤心地哭了起来，边哭边说，边哭边喝。然后就醉了。 花儿也哭了，看见震宇喝醉，赶紧将他扶到床上去，帮他脱鞋脱衣服，打了点热水帮他擦脸擦手擦身子，然后倒了一碗醋水，加上浓浓的红糖，端到床头一口一口往震宇嘴里喂。喂完，将被子盖好，起身离开。 花儿走在走道上，看见宿舍区漆黑一片，静悄悄的，大部分的人们都走了，只有几扇门窗里还透出几线灯光。花儿的心不禁沉了下来，她感觉鼻子酸酸的，她停下脚步，慢慢转身，回过头，向震宇屋里走去。她看见震宇正安静地躺在床上，闭着眼睛，两行泪水静悄悄地在流淌。她轻轻走到床前，俯下身子，将颤抖的双唇贴向了震宇的双唇。她再次起身离开。 就在花儿转身的一瞬，震宇有力的大手紧紧地抓住了花儿圆润的小手，象抓住了生命的稻草。震宇顺手一带，花儿象一只受伤的鸟儿，扑扇着羽毛滑落到了震宇的怀抱。震宇的双手开始笨拙而雄壮地在花儿身上摸索。花儿意乱情迷地挣扎，震宇无师自通地找到了花儿的花蕊…… 09 第二天一早，震宇昏昏沉沉地醒来，忽然闻到一股淡淡的体香味，看看枕边，几根细长的乌黑的发丝温柔地躺在那里。他猛然想起昨晚的事，想起花儿，想起花儿甜蜜的笑容，多情的话语，销魂的身体。他记起了花儿会在今天早上离开，他立即起床穿上衣服，脸也不洗牙也不刷就向楼下跑去，他跑过厂门，跑过街道，跑过拐弯，跑到开发区车站，跑向站台。他突然发现前面一百多米远的地方，第五列车车厢门口，花儿穿着洁白的连体裙，晃着短发，拎着包，走进了列车。他大叫着“花儿，花儿……”绕过铁栅栏，躲过车站工作人员的拦截，向站台跑去，向五号车厢跑去。可是，可是……列车已经启动。他追着列车，追到五号车厢，透过车窗，他看到了花儿坐在座椅上，他大喊着花儿的名字，花儿好象没有听见他的声音，脑袋伏在桌子上，身体抽搐着……一声汽笛长鸣，列车飞快地向前驶去，钢轨发出“哐当--哐当”有节奏的回音，仿佛震宇的心脏，快速跳跃起来…… 几个没有回家的工人联合起来去厂办找老板，得到的消息竟是：老板失踪了，然后，有人惊慌失措地跑来说：“老板昨晚已携款潜逃……”。 三个月的工资就这样没了，就这样被坑了。这几个工人愤怒无比，跑到厂区开始打砸办公室，打砸玻璃，拆卸值钱的东西。厂里没有回去的人们也纷纷跑到车间，开始大呼小叫地拆卸拉上的铁块什么的。 震宇没有参与这些行动。他静静地呆在宿舍里，听听收音机，翻翻《神秘的宇宙》，或者，躺在床上，一根一根地寻找花儿遗留的青丝，仿佛一个饥饿的乞丐，在荒凉的稻茬田里，找寻、捡拾着可怜的稻穗。 大年三十，震宇收到一封信，信是从云南寄过来的。信中说： “……震宇，原谅我，其实我多想陪你一起渡过美好的新年，多想和你多聊会天，听你讲老家那些有趣的故事，讲那些神秘的宇宙天体，多想……好好做你的女朋友，多想……嫁给你！可是，回到家里，为了15万元的彩礼，贫困的父亲就把我许给了邻村的一个离过婚的男人，正月初八我就要嫁出去了。原谅我，这就是我的命，也是我们的命……” 看完信，震宇大叫一声，瘫倒在地上，象一堵敲掉承重力柱的高墙，轰然委地，空旷的厂区，传来他鬼哭狼嚎一般的回音。他目光呆滞，精神恍惚，他忽然看到城市远远的上空，高高的电视塔尖在太阳下耀眼地闪耀。他想，我要是能爬上电视塔，一定能看到最美的景色，那也不虚我这南方一行。 他走了很久，天色已黄昏，城市的夜空甚至开始出现了庆祝新年的照射向天空的激光灯、焰火、礼花。他来到电视塔下，电视塔下正聚集着密密麻麻的人们在准备新年音乐会，戒备森严的武警们正精神饱满地值勤站岗。 他无奈地向着城市地另一座地标建筑走去，他听人说过，这栋建筑有388米高，88层高，除了电视塔，再没有比它高的建筑了。他走过去，发现大楼的保安正盯着欢腾的街道上走过的一个年轻性感的女人修长而洁白的大腿出神。他闪身进了大楼，按了电梯开关，一分钟不到就升到54楼，电梯停了，他出了电梯门，到处看了一会，发现这一层是中转层，他转到一边，再次按下开关，电梯送他到了88楼。他走上楼顶，发现一架直升飞机刚刚从楼顶的直升机平台上飞走。他站在平台上，鸟瞰着这座梦幻般的城市。夜色已降临，新年将要来到。他看到万窗灯火在闪耀，他看到绚烂的礼花、焰火在飞旋，他看到挂着彩色广告的飞艇在漫游 ，他看到几架客机正盘旋在电视塔尖顶上排队等待着降落，他看到没有月亮的夜空星辰廖落，他看到往日辉煌的银河若隐若现，他看到电视塔上一束束幽蓝的激光射向了深不可测的天空，粗壮而明媚的光柱在广阔的夜空欢快地摇曳，他看到爷爷奶奶父亲姐姐出现在光柱的尽头，正从天堂向着他飞来，他们微笑着招着手，向着他张开臂膀作出拥抱的姿势。 他激动而欢喜地大喊着：“爷爷！奶奶！爸爸！姐姐！我来了！” 他双脚在直升机平台上努力地跳起，伸开双手向着他们抱过去。 忽然，他感到自已急速地下坠，耳边的风呼啸而过，他看到灯红酒绿的街道越来越近，他看到甲壳虫一样的汽车越来越大，变幻的城市建筑的霓虹无限风情地闪烁，他感觉自己正掉入《神秘的宇宙》里所说的“时空虫洞”，虫洞的那头是鲜活的爷爷奶奶爸爸姐姐，他听到他们一齐大声呼唤着他的名字：“震宇……别掉下去！下面是地狱！快到天堂来，这里才是你的家，才是你温暖的归宿！……” （全篇完结）

波兄的小说总是铺垫得很厚实，像一张深蓝的天幕，透出的星光，格外璀璨！

蜜蜜，你吓我吧，每次一出手就是待续。。。。。 你那篇《村路》应该还没有完稿吧，可惜我看不到:lol

本来准备写完再发的，但一想到那样子我会懒得不知几时完工，就管他三七二十一先发了，这样，也可给自己一点紧迫感和压力，这个大概几千字的样子。 再次谢谢熊版鼓励，我便有了动力！ndshake

谢谢老叨关注！ 那篇啊，已注明写完了。本来想写一写其中人物的矛盾冲突的，但太伤神费力，没有过细去刻画。 期待老叨的新作啊！这样，我们文友也有个动力，顺便把刀客传奇带一下，他开了个头，几天不续了:lol

惭愧。看到人间三月天来了，我有动力写天堂了。:lol

是的，我上次的《红富士苹果》也是这样写的。没有压力，早就罢手了。波兄加我呀！给你留过号。

排队看小说，一开始就扣人心弦，悬念重重，很期待。

他还有个昵称，叫鱼鱼:lol

波波威武，又见精彩！这两天有点私事，忙完就会来续的。看到波波新作，特上来鼓励哈子，加油！

哈哈，波波、蜜蜜、鱼鱼，瞧波先生在文版，这人气旺得！:guzha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