幻灭与涅槃

2015-09-06   发表于 文苑   阅读 8919   回复 25




幻灭与涅槃----《阿拉比》读书札记文/波罗蜜
01

早闻乔伊斯意识流小说杰作《尤利西斯》之大名,然畏惧于其“厚”、“深”及“晦涩”,遂搁置阅读计划。忙碌的这些年里,于此一直耿耿于怀。近来偶有些闲工夫,又动了“啃”它的意念。在“啃读”之前,根据网上建议,说最好先读乔伊斯的短篇小说集《都柏林人》,那可是解读《尤里西斯》的一把金钥匙。网上还说,集子里的《阿拉比》是世界上最伟大的十篇短篇小说之一 。它到底伟大在哪里呢?作为一个文学爱好者,我不禁有了浓厚的兴趣。
02

读了。读了一遍。没什么大不了的呀,没什么印象呀。故事情节很平平淡淡呀,什么冲突也没有呀,什么悬念也没有呀,不就是一个小屁孩的暗恋故事么?不就是大段的背景描写环境描写景物描写么?无非是时令呀建筑呀光啊影啊风啊雨啊桥啊河啊车站啊商场啊游戏啊吃饭啊唠嗑啊逛街啊这些琐碎的日常生活画面与场景么?这也算伟大?
我很不服气。带着强烈的不屑甚至抵触情绪,决定再看第二遍试试。当然,读第二遍的时候,有了第一遍的基础,读起来流畅多了。而且,第一遍里没有关注或者毫不在意的一些细节,轻灵地跳进了先前的阅读印象里,忽然就像小说里所说的那句话一样:“……我的身体……好似一架竖琴,她的音容笑貌如同手指,从琴弦上一掠而过。”
是的,我必须承认,我的直觉也许是被什么东西电了一下。我认认真真地一字一句地再读了一遍。我心里开始由衷地赞叹起来:不愧是公认的好小说呀!
我回味了许久,决定先看看网上的评价。

03

一边倒的铺天盖地的好评。连一句挑刺的话都没有!评论一部世界性的小说,主题与技法是必不可少的焦点。总结了一下:自然主义、象征主义与印象主义炉火纯青的技法、意识流写法的初兆、精神瘫痪或精神顿悟的主题、隐喻的巧妙运用……我已经看了三遍了,对照这些评论回忆小说内容,我对自己说:是呀是呀,这些批评家们这些论文作者们评论的一点没错,确是这回事确实这回事,真是受教了啊。好吧,学习吧。既然是学习,那总得有些自己的体会吧。
我开始重读。题目“阿拉比”,既是一个充满东方色彩的阿拉伯的别称,也是一个商场、交易场所的实名,同时也是小说主人公理想与现实碰撞的“精神场”,是小说的“眼”,恰到好处地表现了小说的主题。可见,乔伊斯在构思这个标题时是花费了不少功夫的,说是“精心”,也不为过。实际上,我自己在学习写小说的过程中,对于一个标题,常常也是苦思冥想想破脑壳的。好,看来我没有错,大师对于小说题目也是重视的嘛。

来看他的叙事技巧。
小说前三段,描绘了“我”少年时期生活、起居、玩乐的背景和环境,漫不经心甚至让人感觉脱离小说主题地叙述着。比如客厅的那些书名、教士把家具留给妹妹、马夫给马梳理鬃毛……什么意思?第四段跟婶婶逛街、后面当铺老板的遗孀麦瑟夫人的“唠嗑”与叔婶的对话、坐列车过河过桥到车站、木制站台……这些描写,有意思吗?跟“我”对曼根姐姐的暗恋有一毛钱的关系?简直就是零散!杂乱!破碎!
但是耐心看完,这些毫不起眼的细节碎片,竟然在我眼前珍珠链子般,断断续续地闪耀起来。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感觉呢?这,是否就是乔大师的艺术魅力或者魔力?
我要说,是的。让我们仔细回忆这些碎片吧:
废弃的屋子的阴森与霉味、生锈的打气筒、紫罗兰色的黄昏、炉坑和马粪的味道、幽暗的雨夜、玩伴曼根的姐姐在“半开半闭的门里射出的光线”里那女神一般的身姿、“素手”、“里边衬裙的白色角边”、“忘事”的叔叔、闪烁的河流、空荡荡的车厢、教堂一样的阿拉比商场、漆黑的大厅……描写得多么精准!就好像真实的现实中的场景似的-----可它根本就不存在,完全是虚构的!
这些真实而零碎的细节,让小说的意识流悄无声息地流淌了出来,在我的心中,划出一道优美的弧线,直挂我感性的“球门”的死角。
它给你留下现代诗一般的意象与意趣,精灵般跳跃在你的精神世界。它留给你散文一样的从容不迫、轻描淡写、暧昧抒情。它与传统小说、批判现实主义小说、拉美“爆炸”式悬疑小说的叙事风格完全迥异。它的叙事看起来风平浪静,而实则暗流涌动暗礁密布。是的,它布满了象征与隐喻的暗礁,读者的思维一次次被触动与激动。它让我想起韩愈的“草色遥看近却无”的宏观视角与意境。它迫使着读者去想象去回味去进行第二度创作与解读。
废屋及打气筒的环境描写是为了点出那个时代的信仰缺失与精神堕落。黄昏、小巷及马夫、玩乐的场景是为了“浓绿万枝一点红”衬托我暗恋的对象-----曼根的姐姐的女神一般的形象,为我义无反顾去阿拉比为曼根的姐姐购买礼品打下伏笔。幽暗的雨夜,是为了刻画急于想见暗恋对象时的情绪及心理。对曼根姐姐衬裙、素手的两次重复描写是为了强调对美的无限渴望与期盼,使文末的“幻灭”对读者更具打击力。忘事的叔叔的描写说明了“我”寄人篱下的无奈、成长环境的几乎无人看管的“散放”状态,为“我”的顿悟作出铺垫。坐列车过河过桥及车站的描写说明了我逃离“精神樊篱”,去往连心中女神都喜欢、向往的圣地“阿拉比”商场途中对新事物的兴奋、好奇,也为“我”的精神的“瘫痪”或者说“幻灭”制造一些美丽的肥皂泡,打下一针强心剂。当“我”来到商场夜市,“……犹如置身于礼拜结束之后的教堂……”的描写,更是为了写出“我”对于商场这一圣地的无比期望与崇敬。漆黑的大厅的描写,图穷匕现,冷不丁地、不露声色地对准了读者的心脏,让读者像温水里的青蛙一样,逃不出乔伊斯营造的那“一锅热水”的氛围。

04

小说中简洁精准的对话,也是值得学习的。
“哦,我从没说过那样的话!”
“哦,可是你说过的啊!”
“哦,可是我就是没有说过!”
“她难道不是说过的吗?”
“说过的。我听她说过。”
“哦,这是……瞎说!”
这是“我”到达阿拉比夜市后无意间听到的女摊主与两位年轻绅士间的谈话片断或者截面。言者无心,听者却有意。读者立马会与“我”一样联想到:这不是曼根的姐姐对我、和我在说话吗?这种看似“谈笑风生”的敏感的话语,却像掠过水面的一片瓦块,在读者心中击起巨大的水花,引起强烈的共鸣。
是啊,建立在脆弱的肥皂泡般美丽的暗恋基础上的爱情,存在吗?对方明确表白过吗?对方认可过“我们”的关系吗?这不就是瞎说吗?晚上九点十点商场都快打烊了,你个小屁孩拿了叔父的银币,从人家一句“你去好了。”的模棱两可的话语里就以为人家女孩子爱上了你,冲动地、自作多情地走了那么老远的路忍了那么多的煎熬去买什么礼物?!
我们不妨来还原一下女孩子的潜台词,直白一点说出来:“我说过要你买那样的话么?……我只是说过,我!想去阿拉比,我并没有说要你去,要你给我买啊!……说过?……说过那也是我瞎说的!……再说了,你这个穷小子、孤儿,有什么资格做我男朋友?仅仅因为你是我弟弟曼根的发小、好兄弟?……”
我相信如果是这样写,“我”虽然痛心,但至少痛得爽快,痛得直接。但是,乔伊斯没有如此平庸地叙写。
乔伊斯以高超的“借刀杀人”技法,比曼根的姐姐当面和自己对话拒绝或不承认这份爱情所产生的后果还要严重还要威力巨大的震慑力,彻底击中了刚刚来到青春期的刚刚萌生初爱的童真少年。我们比较一下,这含蓄的力量,比那当面直白的力量,是不是要高得多,要高明得多?!而我们在学习写作的时候,是否还要铆足了劲,把事情的来龙去脉一五一十饱饱满满地交待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呢?从乔伊斯的《阿拉比》中,我们应该能够得出答案。
关于初爱的描述,我认为乔伊斯是写得非常到位的,这恐怕得益于他现实中的女友。乔伊斯在写作这篇小说时,年仅二十三四岁,他的女友诺拉是一个来自乡村的没受过什么教育的酒吧女招待,但是诺拉单纯、活泼、性感、自然,深深吸引着具有上流社会家境的乔伊斯,成为他心目中的女神。他的初爱,我认为是天下男人普遍的初爱,就是她所写的这种状态。
我记得我二十出头刚到一个小镇参加工作时,就不可救药地爱上了一个清纯可人的女同事,年纪相仿,镇上原住民。那时她还没有男朋友,她总是给我阳光一样的笑容与温暖,我根本不知道她天生就是一个温暖的女孩子。其实她碰到谁都灿烂地笑,而我却自作多情地以为她只对我一人好,跳了两次舞握了两次小手后,我如小说中的“我”一样,在寂然无声的幽暗的雨夜的单身房里,无比渴望地想见到她,无比“辗转反侧”地如“我”一样呼唤着:“啊,爱情!啊,爱情!”我甚至借了相机,偷偷从她每天早上上班必经之处捕捉她的“倩影”------就像乔伊斯所描述的:“……我倚着栅栏看她,她一走动便裙裾生风,柔软的发辫也左右荡动……”甚至为了她,去天上摘星星的冲动都有。
05

关于小说中环境描写的象征作用。
小说第二段的已经死去的教士租住过的二楼的客房,以及屋后的荒园的苹果树、灌木丛、打气筒等环境与意象的描写,让我想起了鲁迅的小说《在酒楼上》。鲁迅在小说里以和乔伊斯同在二楼的视角,描写了酒楼下倒塌的亭子、山茶树以及十几朵红花和几株老梅竞开的繁花,并且在与吕纬甫喝酒聊天的过程中重复地显眼地花费笔墨来描写山茶树上的花。当我发现这一现象时我当时一愣,怎么大师们写得如此惊人地相似呢?难道鲁迅抄袭了乔伊斯的这一“桥段”?我赶紧查阅,乔伊斯的《阿拉比》作于1904~1907年间,鲁迅的《在酒楼上》写于1924年。似乎,在理论上是可能抄袭的,鲁迅的《狂人日记》不也是模仿果戈理的同名小说的么。但,终究无从考证,何况,一点点细节的模仿与借鉴,似乎也不值一说。而值得一说的是,大师们的匠心,确实是“独运”的、独到的。他们同样采用了象征主义的技法,在那个并非朗朗乾坤的旧时代里,象征和曲笔,也许是他们最能保存自己的武器。《阿拉比》里教士死屋及生锈的打气筒的描写,象征了都柏林人主流精神的老朽、腐败、堕落、恐怖,《在酒楼上》楼下荒园的描写,象征了从旧社会中傲然挺立的花啊树啊们的勃勃生命力与希望。其实,鲁迅的另一篇小说《药》里面的秋瑾(即小说中的夏瑜----鲁迅的隐喻)坟头的那一串花圈,不也是大师精心设计的具有象征意义的希望之花么?好。现代特别是二十一世纪以来的小说里头,象征仍然还有,但已经很少了。不过,如果我们偶尔也在小说创作中用一下象征,那也是一定错不了的并不过时的技法。

06

回到《阿拉比》。关于这篇短篇小说的评论,我所见的就是几乎千篇一律的“精神瘫痪”与“理想幻灭”的结论。似乎,这篇小说的主旨就是悲观色彩的了。
我认为,这些批评家们似乎受到了习惯思维的影响,受到了乔伊斯在现实生活中因不满爱尔兰首都都柏林“精神瘫痪”般颓废的、腐朽压抑的都市生活而产生了悲观情绪、最后逃离都柏林、定居巴黎历史真实的影响。但我们为什么不能在乔伊斯的生活现实中看到他与女友诺拉爱得风风火火的历史真实呢?

我要说,如果我们读过鲁迅的《在酒楼上》、《药》,看到了鲁迅带给我们的一抹暖色,我们一定也会在乔伊斯的小说里看到那一道亮光,只是,因为它在最后一句,我们往往容易忽略,就像我们在电影院里看完大片迅速离场而不去听片尾曲一样。
小说的结尾是这样写的:“……我的双眼因痛苦和愤怒,而灼灼燃烧。”
是的,我们承认作品里的令人压抑的“瘫痪气氛”和初爱“幻灭”的“痛苦”过程,为什么我们不能看到“我”的“愤怒”与“灼灼燃烧”的情绪呢?那可是一个正在成长中的少年的情绪呀,那可是一种“初生牛犊不畏虎”的“愤怒”呀!我们为什么不能解读为“反抗“或者“抗争”呢?
一位文学大师,他留给文坛的精神遗产,绝不应该是悲观的,更应该是乐观的。虽然,乔伊斯写作这篇小说时才只有不到二十五岁。但一个小说家的才华,是不能以年龄来论资排辈的。王蒙二十出头就写出了《组织部新来的年轻人》,铁凝写出《啊,香雪》时也不过是个少女。还有萧军萧红……
总之,对于《阿拉比》的主旨,与其解读为“幻灭”,不如理解为“涅槃”------只有涅槃,才能永生。
愿乔伊斯在天国永生!。
(2015年9月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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