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袭

2016-01-27   发表于 文苑   阅读 7077   回复 7


空 袭文/波罗蜜
和所有客居他乡的人们一样,我象一只南飞的大雁,跟随着北归的雁群,经过时空颠倒与舟车折腾,尤其是忍受了闷罐子火车上几十个小时的站立与未曾合眼的痛苦,赶在大年三十傍晚,在朦朦细雨中回到了江汉平原汉江支流的故乡。朦朦胧胧的村落,朦朦胧胧的乡亲,朦朦胧胧的家人,朦朦胧胧地草草吃过年饭,我对家人说:“我累了,先补觉了。”我倒头朦朦胧胧就睡着了。

也不知过了多久,我忽然听到堂屋里传来一阵欢快的笑声,我耸耸鼻子,一股浓烈的菜香味溜进我的肚子,接着我听到了一声熟悉的咳嗽,然后是父亲那标志性的关于三国演义的滔滔讲述……这不是父亲的声音吗?父亲今天怎么回来了?他不是在半年前就走了吗?

我猛地起身下床,拍了拍脑袋,清醒了一下,证明自己这不是幻觉。然后蹑着脚,轻轻拉开了房门,透过门隙,我看到我家堂屋里坐满了人,本门房头的本姓水木叔、中成叔、双成叔、玉秀姨、福秀姨也在,他们热烈地说笑和喝酒,母亲围着厨裙,端着一只青瓷大碗,碗里盛着热气腾腾的鸡蛋皮汤,正等着上菜,我记得每次家里有客人来喝酒,喝到兴致最高时母亲都会加菜,将鸡蛋在铁锅里摊成皮,切成一片一片,再放入糖、醋、茡荠,做成热汤,能醒酒开胃。人群中间一张掉了许多漆的红色的旧而朴素的小方桌,上面摆满了酒和菜,桌旁下边,一个三角钢皮炉子,炉堂里劈柴的火焰蓝幽幽地跳跃着,炉子上的铁锅里,绿色的白菜已经煮成了金黄色,水泡在锅里激动地翻滚。我看见靠东屋穿堂那边侧对着我坐着一个戴草帽的人,草帽没有颜色,那人穿着灰黑色的长袍子一样的衣服,右胸靠近腋窝的地方象乳头一样大小形状的青灰色布衣扣敞开着,我看不清他的脸,但从他的声音和之前我在房间里听声音辨别的方位,我知道他就是我父亲。我的心嗵嗵响了五下,我不是已经和妈妈一起吃过年夜饭了吗,这一大群人半夜三更还来我家吃什么?我疑惑地大叫了一声:“爸,您不是已经……”水木叔、双成叔、中成叔、玉秀姨和福秀姨们对我的大叫都没有听到,满屋子的人都没有听到我的叫声。父亲应该是听见了,突然放下酒杯,侧过脸对着我,呵呵长笑了一声:

“小日本子打过来啦!”

我还是看不清父亲的面容,只看到草帽下一双绿绿的猫一样的眼冰冷地看了我一眼。父亲刚说完,我就听到禾场与菜园方向响起了剧烈的爆炸,脚下的地猛地震了起来,跑到窗边,我看到炸弹象豆角里的豆子一样紧密地团在一起从灰亮的天空落下,我惊恐地看到远处的天空,飞机象蝗虫一样密密麻麻地掠过,飞机发动机的轰鸣象闷雷一样从远空滚滚而来。

我立即意识到空袭实实在在地发生了,虽然我对我们国家强大的空军和空防有着无比的信任,而且我也知道有一个空65军就驻扎在黄陂木兰山风景区附近,三峡大坝也部署了从俄罗斯进口的萨姆400先进防空导弹,我简直不敢相信这是事实。我拉开房门,堂屋里的人都跑光了,母亲也不知跑到哪里去了,炉子以及炉子上的火锅躺在地上,倾倒的火锅汤汁在未燃烬的黑红色炭火上“哧哧”响着,升腾起白色的烟雾,红色的掉漆桌面上,父亲喝过的那只高脚酒杯摇摇晃晃斜躺着,桌沿上的酒水象屋檐上的雨挂,晶亮地滴落地面,一颗炸弹穿过屋顶,正好落在大门角内侧的鸡笼上爆炸,鸡们居然没有发出一声叫唤,慌张而快速地埋头冲出箭一般向草垛躲去,一只平时从不会飞的红褐色肚子黑色尾巴的公鸡居然象蓝靛子乌鸦一样飞出老远,拼着沉重的身子奋力钻进了菜园门口那棵歪脖子柳树树洞里。鸡毛和粘乎乎的蛋壳还有鸡窝里的谷草溅满了我全身,我迅速卧倒,硫磺硝烟的味道、鸡毛潮湿的味道还有蛋清的腥味象可乐、醋、芝华士勾兑过的鸡尾酒一样,冲进我的鼻子。胃部一阵强烈的反酸,先前胡乱吃下的年夜饭一股脑全吐了出来,迷糊在堂屋地上的那一会,让我想起在广州的某个冬夜与人豪饮醉卧街头的惨状。

庆幸的是,我居然没有被炸伤。

我意识到堂屋是个极其危险的地方,逃生的本能让我跳将起来,直奔厢房,厢房的柴草间里,装满了母亲手工缠的的棉梗把子、麦草把子、劈柴把子和谷草把子,我把头和身子埋在柴伙把子里,把屁股和腿露在外面。慌乱中逃生的人们往往会象动物一样做出随机的、本能的判断和选择。钻进柴伙把子里,我的内心获得了暂时的安宁,我象兔子逃过鹰爪一样欢快地喘息。但是侥幸没有再次眷顾我,我听到一声剧烈的爆炸在伙房隔壁的猪圈里炸响,我也听到一直没有吭声的猪发出了一声撕裂的惨叫,我欢快的喘息立刻屏住,我象一个潜入水中的孩子憋着一口长气,在这口长气冒出水面之前,我想象着猪的身体四分五裂地飞到屋顶,我甚至听到了猪蹄掉到瓦片上,瓦片哗拉拉拥挤破碎的脆响,我甚至记起了有一年隔壁家发大火,邻居老大婆慌忙之中竟然把自己的枕头抱过来扔到了我家厢房的大水缸里,后来村里人嘲笑她这一牛嘴不对马口的逻辑,老太婆羞红着脸,长叹:“太慌张了,一慌张就想糊涂了!”

忽然我感到屁股剧烈地疼痛,我想很有可能是爆炸的碎片扎入了我的屁股。我把头和身子从柴火把子里抽出,惊讶地发现一架蜻蜓大小的无人侦察机正嗡嗡地在厢房里悬停,咔嚓咔嚓拍照,我想坏了,这下可丢人了,这张照片要是被那些讨厌的战地记者从什么共同社、露透社发出去,我那顾头不顾尾的狼狈相多伤中国人和中华民族的心啊。我猛地翻身坐了起来,忍受着钻心的疼痛,向厢房后边靠近河沟的牛栏屋跑去,我顺便好奇地抬头看了看天,村后广阔麦田上空的乌黄色云层下,一架长着红鹳鸟长嘴样机头的飞机竖着机身,做着漂亮的眼镜蛇动作,高昂着机头逃向远方,一串红色的火光掠过高天,那该是一颗空空导弹吧,我暗想。一阵白色的尾烟像小孩用彩笔信手在白纸上的涂鸦一样横贯东方泛白的天际。爆炸声仍在响起,机群盘旋了一阵,好象又朝这边飞了过来,我赶紧关闭自己对空战的强烈的好奇心,低下头飞身向第三个藏身地牛栏屋跑去,就在我刚跑到牛栏屋前时,一声巨响准确地落在牛栏屋中央,断裂的牛角飞旋着削过光秃的桃树,树枝应身而裂,嘎然倒伏于地,我顾不及看那棵我许多年前亲手栽下的桃树,左奔右逃。满村子都火光冲天,村子后麦地里青青的麦苗也开始燃烧。河沟里的水也开始烤干,钻入河底淤泥里冬眠的鱼们挣扎着跳跃,我看到一只金黄尾巴的月亮鱼徒然地打了一个挺,嘴巴张开欠了欠呼出最后一口气,向我投来最后的白眼。

四周燃烧的火光向我逼来,我呼吸急促,忽然感觉屁股后被弹片击中的部位剧烈地疼痛。

我本能地大叫一声:“父亲救我!”

我抽出右手摸向屁股,一只温柔凉爽而俏皮的小手顺着我裸露的大腿躺在了我冒着冷汗的手心里。

“你拧疼我了!一定乌青了!"

我愤怒地叫着,睁开眼,揉了揉,再次摸了摸火辣辣的屁股,只见女友无限温情地对我说:“乖,快起来,妈妈刚刚让我催你快起床,今天是初一,你必须出行!拧了你两次都拧不醒,你睡得真沉!!”

我扯开窗帘,早起出行的人家院落前传来噼噼叭叭的鞭炮声,不远处的高空上,一朵一朵绚丽的礼花在高天绽放,呼啸,更高的天空,一盏盏孔明灯带着无限思念与自由飞翔。我看了看手机,凌晨四点清冷的微风将硝烟的味道和麦苗的清香味道以及屋前因为昨天下过小雨冲起的泥土的腥涩味道送进了我的鼻子。

我深深呼吸着故乡的年味,昨天的疲劳一扫而空。

换上新衣,洗漱,在堂屋焚香、敬神,母亲早已准备好一只红色掉漆的旧的朴素的茶盘,上面放了香、烛、黄表纸,酒。从我懂事起,每年初一,都是父亲端着这只盘子开门出行。我回过头看看神龛前左下方红色掉漆旧的朴素的小方桌上的父亲遗像,轻声对母亲说:“妈,我们出行吧!”

出行完毕,我赶忙跑到鸡笼、猪屋和牛栏屋,那只红肚子黑尾巴的公鸡正专注地发出高吭的打鸣,非常敬业地履行着它的职责,那只小肥猪正发出均匀而惬意的鼾声,白嫩的肚皮有节奏地起伏,那头老水牛正用他坚实的牛角搔着肋骨上的痒痒,嘴巴里安神地反刍着。它们和人类一样,都沉浸在一片祥和的气氛中,没有丝毫的损伤。

回到床前,一个人开始回忆起这个梦。我觉得很奇怪,以前也做过很多梦,常常是一觉醒来,梦会一下子消失,就像被火烧过的灰烬,即便努力回忆,也只能抓住梦的衣角,就像抓住灰烬的未被燃烧的残屑。可这个梦,却一枝一节都忘不了。尤其是第一次梦到了父亲。

我赶紧记下了这个奇怪的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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