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归文/波罗蜜 大红的对联,大红的窗花。大红的灯笼挂屋檐,大红的绸缎被褥摆晒垫。空调、冰箱各种家用电器床上用品都贴上了红喜字。地上也是一片红,鞭屑像新鲜的玫瑰花瓣,落满门前的打谷场。唢呐声声,锣鼓喧天。远处的湾子林,炮仗一串接一串炸响,间或有火冲弹唿啸着划过高空,震彻耳鼓。孩子们像鸟群,打着唿哨,吆喝着向村口蹦跳过去。 他闻到了一股硝烟的味道,心不由一紧。 “终于来啦。”他扶了扶那棵老槐,默默地对自己说。 “叔啊,在这磨蹭啥呢,”大侄过来拉他,“我爸让我告诉您,快去打扮打扮,怕来不及了。” 他跟着大侄儿,笑眯眯地和客们招呼着,往屋子里走,看到大哥正在扩音器前大声地一遍遍催客坐席,槐树上的高音喇叭高亢而响亮。穿过堂屋,楼上传来慧儿和她的堂姐妹们欢快的嘻哈声。 大嫂把一件大红唐装递过来:“赶紧穿上,光鲜喜庆!” 可不是么,这次和慧儿回来,不就是图个喜庆与热闹?年前,当他将慧儿要结婚并在城里请客的事告知大哥时,大哥在电话里沉默了一会,说:“前些年,慧儿考了大学,你不回来请客。现在,慧儿结婚,你还不回来。家里亲戚多,不一定都能去,就算去了你城里,你那七八十平米的房,挤得下?住宾馆?那得多大的开销!” “不是我不回去,”他叹了口气,“慧儿有她自己的生活方式。再说了,老屋都快倒了,回去村里怎么办事?” 他从小就在湾子里生活,爹娘过世得早,是长哥长嫂当爷娘周济他长大考学跳出了农门。那时候师范学校学费最少,他就填了志愿进了邻省一所师范,后来分配在省城教书。 “不管怎样,慧儿是咱谭家的种,你这辈子,就这一个女儿。回来,咱热热闹闹嫁她,就在我家办事!”大哥语气坚定地说。 他知道大哥几年前新起了两栋三层小洋楼,现在,儿孙满堂。侄儿们平常在外打工挣钱,春节都回到家过年。他何尝不想热闹。小的时候,每到过年,湾子里办婚嫁喜事的就格外多。他和小伙伴们,常常跟在大人屁股后头去娶亲看热闹,跟着放鞭炮吃宴席闹洞房抢喜糖。那年头,也就上世纪八九十年代吧,他结婚,在爹娘留下的老屋,就是大哥一手操办了他的婚事。哥嫂住堂屋东边房,他和妻住西边房。乡下生活艰苦,可乡亲们是那样热情和亲切,都来帮忙,都来送恭贺。回城的时候,邻里左右给的鸡蛋啊酱菜啊新鲜菜苔啊老母鸡啊……装满了行李箱。 他和慧儿说了回老家嫁她的想法。慧儿不愿回乡下,她在城里长大,有城里的同学朋友圈子。这些年虽然偶尔也和他回乡下过年,可她对乡下生活似乎并无好感。 他把准女婿桑勇叫过来商量婚事,没想到这孩子满口答应。桑勇是从农村考学出来的,父母都是农民。嘿嘿! “回去!”他在电话里兴奋地对大哥说。 “那就选在年初六,亲戚们都在家,再好不过的日子。”大哥也很兴奋。 鞭炮声在门口噼哩叭啦嘣响,乐声锣鼓声欢笑声潮水一般涌进堂屋,涌进房间。他闻到浓烈而呛鼻的硝烟味儿,呼吸急促,心嗵嗵跳了起来。 这一刻,他竟然有了上战场的感觉。 对着镜子,他再次理了理额头稀疏的头发,将几根白发掩埋进去,然后,拍了拍唐装,抖了抖肩,清了清嗓子,抬起脚,往楼上大哥给慧儿安排的闺房走去。 “真漂亮!”他温情脉脉地望着慧儿,心里赞叹了一声,“真像你娘!” 他看到慧儿穿着洁白的婚纱走了过来,纤长的手臂挽进他臂弯。他看到帅气的桑勇手捧鲜红的玫瑰花儿递到了慧儿的怀里。他看到亲戚们簇拥着他和慧儿下楼梯。他看到门外、堂屋里相机手机闪光灯此起彼伏。有一会儿,他恍惚觉得自己不是挽着女儿,而是挽着妻子,正在走向春光明媚的田野。他记起对妻子承诺过要请最好的摄影师给她补拍婚纱照的…… “爸,您哭了,”慧儿笑意盈盈地看着他,“爸,开心点!今天可是我大喜的日子。” 我哭了吗?他迅速抹了一把脸,掌心里湿润润的。 堂屋门口,桑勇正牵起慧儿的手,将一枚钢灰色的钻戒套进慧儿的指头。他感觉到慧儿正松开他的手,拽着另一只年轻的手向门外走。 他本能地抓住了慧儿。 他知道跨过这道门槛,她就要从此飞走了。 “慧儿……”他轻轻叫了一声,感觉嗓子有些颤抖。 “爸,好好的,阿。”女儿回过头来,一脸的灿烂。 他希望慧儿此刻哭,大声地抽泣,鼻涕眼雨一把一把。 小的时候,湾子里谁家嫁女儿,临走的那一会,她们总会拼命地哭,伤心极了,她们的母亲也哭,娘啊儿啊哭个不停。那时候他不懂事,跟着男方娶亲的汉子们笑,她们哭得越厉害他和小伙伴们就笑得越厉害。现在,他觉得慧儿也应该哭,可是慧儿只是笑。他想起妻子,忽然有种撕裂的痛,她可是他们身上一块肉呀。 他感到慧儿的手挣扎了一下,他看到慧儿拥抱着自己,甜甜地喊着“爸”。 拥抱的那一刻,他感到了满足,松了手。 接着,他听到桑勇在说话:“爸,我会好好照顾慧儿的,一辈子!” 瞧这孩子说的,像极了当年他对妻子说过的。他要的就是这句话,心里一激凌,将女儿推了过去。 他看到她和桑勇跨过了那道门槛。 扎着红花的迎亲车队正等着她们。锣鼓声唢呐声卖力地闹翻天。 他走到那棵老槐树下,看到车队消失在湾子林尽头。 他知道,车队经过湾子林拐角的村道,再过汉水大桥,上高速,两三个小时后就会抵达另一个村庄,那是女儿的归宿。 那天的晚宴,他一个接一个给乡亲们敬酒。那是他年过半百来第一次做事,他有说不完的感激,他当然喝醉了。 迷糊中醒来,他发现大哥坐在床头,抽着烟,捏着眉,说:“慧儿这桩大事,算是圆满了。你自己,可得趁早找一个呀。” “再说吧。”他在沉醉中听到自己对大哥说。 他很想告诉大哥,自慧她娘在那次地震中为掩护孩子们撤离而不幸倒在瓦砾下后,他就扯不掉那份刻骨的思念。学校里有个离婚的女教师对他有那个意思,同事们也撮合他们,可他心里过不了那个槛。 初七日,太阳很好。他起床和哥嫂道别,该回去上班啦,再过几个月,孩子们可要高考啰。 他将行李装进后备箱,看了看大门上他亲手书写的对联。阳光正斜照在屋檐下,门楣上的横幅红底黑字,清晰耀眼:于归志庆。 他笑了笑,发动车子,在满是红色鞭屑的打谷场上驶过去。 在那棵老槐边,他突然想起了什么,摇开车窗,回过头,对着大哥说道:“好好帮我看着那栋老屋。退休后,我会回来的!” 说完他踩了一脚油门,向着远方飞驰。 2016/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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