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希望的田野上

2016-10-30   发表于 文苑   阅读 1.1万   回复 25

在希望的田野上文/波罗蜜    01
  
  孟老师是个与众不同的人。她做的一些事,我敢保证,我们学校的其他年级和班级的老师都没做过。比如她会带我们到田野上去丈量田埂的长度,让我们知道一亩地到底是个什么概念,比如她会带我们走五六里路到镇里去看一场电影,让我们兴奋好长时间。
  
  再比如那天下午,我们在课桌上睡完午觉,上课铃声刚响,孟老师就旋着她那漂亮的白裙子,飘到讲台,宣布:“全体都有,把桌椅板凳,搬到操场!”
  
  我们活动着慵懒的身子,满脸疑惑地望着孟老师,用大人的话讲,孟老师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呢?
  
  孟老师似乎窥透了我们的内心,抿嘴一笑,小声说道:“今天,到外边去上课!”
  
  我们先是一愣,然后兴奋得齐声尖叫起来,争先恐后地搬了桌椅往教室外面跑。胖子、大嘴、眯眯眼他们,更是把桌椅拖得轰隆隆响,像是在过队伍,惹得隔壁课室的陈老师小跑出来,抬了抬那副酒瓶一样深厚的近视眼镜,骂道:“一窝疯子,简直是乱弹琴!有什么种,出什么苗……”
  
  老实说我不喜欢甚至讨厌这个陈老师。之前我就是分在他的三(一)班。他极其严厉,我们如果不听话,他不是扇耳光就是拿皮鞋踢,最让人受不了的是,他会突然从腰间摸出一把钢尺,喝令我们摊开手心,打得我们手掌红一块白一块,钻心地疼。我们一群爱玩爱闹的孩子,几乎每天都会受到这种惩罚。据说他在解放前读过私塾,上过县学,学问很高,家里条件好的都把孩子送他班上,三(一)班成绩也总是第一,是公认的“快”班。我天性不服硬,受不了,后来便逃学,再后来被父亲发现,父亲只得求人把我换到了孟老师的三(二)班——没办法,三年级统共才两个班。
  
  孟老师是上学期调来我们学校的,名字叫腊喜。大嘴告诉我,孟老师高考落榜后在另一所小学教过几年书。
  
  孟老师长得很漂亮。她有一双温柔的手,有一对会说话的大眼睛。我做错了事,她会抚一下我的头,拍一下我的背,或者用带体香的身体拥抱我,拿微笑的眼睛看着我很久,直到我承认错误。不知为什么,一到那种时候,我就像被施了魔法,像只绵羊一样温驯起来。
  
  夏日的太阳已经偏西。操场上一半铺着白白的太阳光,一半掩映着浓浓的树荫。我们整齐地坐在枫杨树林子边的课桌前,在凉爽的夏风中无比激动地听着孟老师领着我们诵读“……蓝蓝的天上,飘着几朵白云,白云下边,是一望无际绿色的田野……”
  
  许多年后,我还记得那个夏天的午后,白云在头顶缓缓飘过,操场尽头的庄稼地里,绿色的稻子,波浪一样起伏。那篇课文,我几乎没怎么背诵,却一直深深地刻在心里。
  
  02
  
  孟老师很快就因把课堂搬到操场教学的事而出名了。
  
  消息传到我们耳朵,我和胖子、大嘴、眯眯眼几个好伙伴收集整理了一下,大致是这样的:在教工大会上,三(一)班的陈老师认为这种行为并由此上溯到看电影等其他出格行为,在我们小学的历史上从没发生过,这是一种自由散漫的教学方式,孟老师的行为破坏了正常的教学秩序,要求严肃处理。五年级的褚秋成老师则认为这是一种创新教学,孩子们通过这样的活动能更好地理解课文内容,丰富知识,有利于成长,表示支持。孟老师则说不管黑猫还是白猫捉到老鼠就是好猫,期末考试见分晓。校长最后表态,今后出去教学可以,但不得把课桌搬出课堂,搞出很大动静影响其他年级教学。
  
  此事不了了之,但接下来的事,让孟老师更出名了。
  
  有一天晚上放学后,我和胖子他们几个在操场用课本抛毽子玩皇帝臣子的游戏。天快乌眼睛的时候,眯眯眼说他眼睛不好,看不清了,这样不公平,不能老是他做臣子“进贡”我们皇上。胖子则说,怕什么,皇帝轮流做,说不定下一次到你家。眯眯眼不上当,就跑,我和胖子、大嘴就在后面边追边继续抛毽子玩,经过办公楼时,胖子要眯眯眼“接诏”,毽子“呼”地一声从眯眯眼头顶飞过,落到一扇窗户上,卡进了木窗棂。胖子喘着气,要大嘴爬墙去取。
  
  大嘴就上去了,可好一会,大嘴都不下来,直到胖子抬腿踹了一脚,大嘴才下来,悄声说:“孟老师……”
  
  “孟老师怎么啦?”
  
  “你们自己看。”
  
  办公楼是学校老师们办公和住宿混用的,前边一排是办公区,后边一排是教师住宿区,中间隔一条逼窄的走廊。我们先把胖子扶上去抓稳,再够上去看,透过窗玻璃后面报纸上小指头大小的缝隙,我们惊讶地看到褚秋成老师在孟老师房里!孟老师坐在桌子前,背对着我们,一手按着桌上的书,一手不停地捋着长长的秀发,频频点头。褚老师坐在房门边,背靠着房门,面对着我们,她们似乎在讨论着什么,褚老师的手指时不时点在孟老师按着的书上面。一盏带有挡风玻璃的油灯吐着淡淡的烟雾,平静地亮着,将两人的影子投射到墙上和天花板上,错杂在一起。过了一会,褚老师的手指在书上点着点着,突然滑落到了孟老师手上,孟老师触电一般躲开,书本由于失去了按压而立即合上,孟老师低下头又抬起头,褚老师则慌忙伸过手来打开书本,两人相视着笑了起来,孟老师还扬起捋头发的手捂住了自己的嘴。
  
  这时我突然听到一声沉闷的响声,回过头一看,原来是胖子摔下去了。然后我听到孟老师房间里隐约传来忙乱的声音,看到褚老师正朝窗户走过来。我们立即跳下墙,猫着腰,将笨重的胖子拖到办公楼后面的树林里。此时天色已完全黑了下来,我们看到孟老师的窗户打开了,褚老师首先探出头来,左右张望着,然后孟老师也过来抓着褚老师的肩膀探出头看了看。我们蹲在树林的地面,像看皮影戏一样,看着窗子关上,两个影子交叠在一起。胖子这时“啊”地叫了一声,带着明显的憋气。我们赶紧问摔坏了没,胖子咬了咬牙说没事,然后一瘸一拐地走上了回家的路。
  
  第二天早上做早操,胖子脚肿得像个馒头,无法去操场蹦蹦跳跳,孟老师注意到了,问是怎么搞的,胖子神色紧张,半天说不出一个理由,脸涨得通红。孟老师转过头微笑着看我,我躲开孟老师期待的眼光,赶紧撒了个谎,说昨天回家路上过一个涧沟时胖子踏空了。
  
  “以后小心点,路上一定要注意安全!”孟老师摸了摸我们的头,转身走了。
  
  上第一节课时,我们看到孟老师拿着几贴膏药匆匆赶来,众目睽睽之下,贴在了胖子脚伤处。
  
  打这以后,胖子忽然开始认真听起讲来,这大出我们意外,因为他平时算是一个吊儿郎当的主。我们便问胖子,胖子不说,再问,胖子答非所问道:“别问了,我长大了要找孟老师这样的女人做老婆。”
  
  03
  
  但是孟老师房间里的事没几天就传开了,大嘴说这事连校长都知道啦,有人看到陈老师找校长告状,说孟老师和褚老师孤男寡女同处一室,这种事岂止是伤风败俗,简直是有辱师道!
  
  有一天,我们忽然发现孟老师被校长叫走了。我们显得很紧张,胖子显得更紧张,立即向大嘴使眼色,大嘴心领神会跟在校长后头去了。按照大嘴后来的讲述,当时的情况是这样的:校长把孟老师带到办公室,问是不有那回事,孟老师说没有,校长说有人看见褚老师经常在晚上到你房间,然后关门闭户……孟老师说这是在捕风捉影,那是我在向褚老师请教,在学习,在准备自学考试,褚老师有这几年自学考试的经验教训。校长说,难道你和褚老师之间,一点那个意思都没?孟老师说,改革开放都好几年了,您怎么还这么封建!我未嫁,褚老师未娶,就算真有您说的这回事,那也是我们的隐私和权利!校长就笑了,说我只是随便问问,关心关心你们年轻人嘛,孩子们的将来,还得靠你们啊!呵呵呵……
  
  老实说,我们很疑心是大嘴向陈老师走漏了那天晚上的风声,导致孟老师“被捕”,胖子甚至把我和眯眯眼叫到一边,商量了“刑讯逼供”并报复大嘴这个“叛徒”的计划。但孟老师从校长办公室出来后,居然又轻快地旋着她那美丽的白裙子飘到了我们的教室。她亲切的笑容粉碎了我们的猜想,也拯救了大嘴。
  
  我们越来越喜欢孟老师,当然,也越来越关注她的行踪。以前,在早读时间我们总是边读课文边东张西望朝女生扔纸团然后低头偷笑什么的,现在,我们常常把眼光望向窗外。
  
  孟老师一般会从教室讲台捧着本书读起,然后围着教室从外边转一圈再走进教室,再转出去,如此循环往复,她好像读的是英语和古文什么的。其实之前她一直是这样的,只不过我们没去注意,现在一旦注意起来,我们便开始好奇。
  
  于是我们忍不住问:“老师您这读的什么呀,我们都不懂呢!”
  
  孟老师愣一下,然后就笑了:“老师也要学习呀,老师也要进步呀,”顿一顿,孟老师忽然一脸正经地说,“老师还想考大学呢!”
  
  眯眯眼转了转小眼珠子,问:“您要是考上大学,还会回来教我们吗?”
  
  孟老师沉思片刻,紧了紧眉头,说:“你们一年一年在长大,老师要是不学习,就不够资格再教你们啦。我们一起努力吧!”
  
  04
  
  孟老师可能会离开我们的暗示像阴影一样掠过我们心头。我们开始怀疑经常进出孟老师房间的褚秋成褚老师,一定是他给孟老师说了些什么。胖子便让大嘴去盯褚老师的睄。大嘴的消息一个接一个传来:褚老师和孟老师在潭边拿着书本散步,在小树林里牵手拥抱,在房间里亲嘴……
  
  我们再次根据大嘴的情报,作出了判断:这不像是孟老师要离开我们的迹象,反倒像是要在这里生根发芽的趋势。于是,我们便不再去想这件事,也许孟老师只是说着玩儿的呢!
  
  我们的生活又恢复了平静。
  
  期末考试成绩终于出来了,我们三(二)班的平均成绩和最高分都高过三(一)班,按照校长在全校师生大会上的原话,是“取得了历史性的突破”。我和胖子、大嘴、眯眯眼的成绩也比之前提高了一大截。
  
  我们去拿成绩单的那天,孟老师忽然像变魔术一样掏出一叠电影票,说:“为庆祝胜利,我决定请大家看一场电影!”
  
  那天,孟老师仍然旋着一条白色的裙子,黑色的长发也随风飘动,褚老师走在队伍的尾巴“殿后”。我们紧跟着孟老师,走过操场,走过枫杨树林,走过稻田和原野,再沿着简易石子公路走到镇上唯一的电影院。在候场时,我们听到里边传出嘹亮的歌声:“……我们的未来,在希望的田野上……”
  
  05
  
  新学年开学的时候,我们换了新教室和新老师。我们有些想念老教室,便去三(二)班串门,却意外地没有发现孟老师人影,几天都是如此。
  
  我们很失望,胖子尤其失落,唯一让人欣慰的是大嘴主动说去打听消息。大嘴后来是这样对我们说的:孟老师和褚老师上学期都参加了自学考试,暑假期间双双被邻市一所师范录取,新学期一开始,她们就去上学了。
  
  新的班主任是个男老师,我们看不出他对我们的关心,他在黑板上板书两个潦草的粉笔大字“自习”,就离开教室不知道忙什么去了,我们对新的环境还不能或者说还不想适应。我们再也没有心思向女生扔纸团或是搞其他小动作,我们沉浸在对孟老师的思念中,情绪无比低落。胖子把肥硕的上身趴在书桌上,像一头疲惫的棕熊吐着长气。大嘴呆坐着,一只手支撑在腮帮上,嘴角流着一些口水。眯眯眼眯缝着小眼,似睡非睡。
  
  就在我们快要忘掉孟老师的时候,孟老师却出现在我们面前。
  
  她先是和褚老师出现在教学楼前的观礼台上,作为荣誉嘉宾,受到了校长毫不吝啬的赞扬,说她们双双自学成才,为我们学校争得了荣誉,是我们学校的骄傲。随后,孟老师为我们一批新加入的少先队员佩戴红领巾和大红花。我还记得我向她敬礼时,她握着我的手,激动地对我说:“小桑,真是好样的!”说完热情地给了我一个拥抱,她抱住我的那一刻,身上好闻的体香差点让我炫晕,我回过头时看到台下操场队列中的胖子向我投来嫉妒的目光。
  
  许多年后我常常这样想,孟老师当时回到我们学校,确实给了我们很大的激励,我后来当选班长,胖子当选体育委员,大嘴当选宣传委员,眯眯眼当选小组长,就是最好的证明。
  
  06
  
  我再次见到孟老师,是在大约四五年后的一次迎新会上。
  
  我去一所高中报到,拖着行李箱迎着飘扬的醒目横幅走过去时,孟老师正戴着太阳帽和遮阳镜指挥着一帮义务服务的同学给新生指路接待。我听到有人叫我“小桑”,一时没认出孟老师来,等孟老师摘下眼镜再次叫我名字时,我终于兴奋地扑向了她的怀抱。
  
  孟老师拍着我的后背,说:“时间过得真快呀,几年不见,长厚实了,都快高出我一个脑袋啦!”
  
  我从孟老师饱满的身体里挣出来,羞涩地说:“您可是一点也没变啊!还是那么美!”
  
  孟老师哈哈一笑,说:“瞎说,看我都发福了呢。”
  
  孟老师接着告诉我,他和褚老师两年前师范毕业,一起分在了这所高中,现在,孩子都快一岁了呢。
  
  孟老师问我分在几班,我说分在一(三)班,孟老师兴奋地说:“嗬,真巧,我就是一(三)班班主任!”
  
  我没有想到会以这种方式再次和孟老师见面,这情节想想都有点像小说里的故事,但是却又实实在在地发生了。我和孟老师像久别重逢的亲人一样往来着,有时孟老师还会让我去她家里吃个饭什么的。
  
  五年前我还是个少年,现在,我可是个小伙子了,我的身体不断生长着,知识也不断积累着。就像五年前一样,我渴望上孟老师的课,只要她在讲台上,我心里就觉得特别踏实,学习特别起劲。有时候在课堂上看着她撩起长发,微笑着向我投来鼓励的目光时,我的心忽然就会猛跳几下,脸也甚至会红起来。这是一种很美妙或者奇怪的感觉。我想这大概与我看过金庸的《神雕侠女》有关。当我在座位上听着孟老师讲课的气息和声音,看着她长发飘飘神采飞扬的样子,我会忽然想起小龙女。我必须坦白,我把孟老师看成了我亲爱和亲密的“姑姑”。而当我产生这种念头时,我又会想到胖子曾经说过的话:“我长大了要找孟老师这样的女人做老婆。”有时候我甚至自私地想让孟老师只为我一人上课,而我为了她,可以拼命地学习,拼命地分担她的班务。
  
  可孟老师除了带我们班,还兼带另两个班的教学。
  
  07
  
  高二上学期的一个腊月,那是一个有风有雪的早上,孟老师给我们上完头两节课,夹着讲义本去给另一个班上课,风掀开了她米黄色的风衣,讲义本掉了下来,孟老师蹲下身子去捡讲义本,站起来时,孟老师忽然抽搐了几下,倒在了走廊。
  
  我们赶过去时,孟老师已经静静地躺在地上,鼻子和嘴巴里殷红的鲜血还在流,有一些已经凝固,紧身棉裤外白色的裙裾如洁白的雪花在风里静静地飘舞。我们大声呼喊,用最快的速度把她送到了医院,但是已经不行了,医生说是脑溢血。
  
  我还记得我从地上捡起那本讲义本时,翻开来第一页,是孟老师手抄的歌词《在希望的田野上》。
  
  我在无比悲伤中度过了剩下的高中生活。
  
  多年后当我开着小车回到我们的小镇,约到胖子、大嘴、眯眯眼他们聚会,一起去看我们久违的小学和电影院。到处都在开发建设,完全是翻天覆地,原来的电影院已经建成了一个购物娱乐中心,而我们的小学,全拆了,建成了漂亮的“希望小学”!
  
  不知为什么,那天的酒宴上,我特别关心胖子娶了个什么样的老婆,大嘴和眯眯眼不约而同地哈哈大笑:“漂亮着呢,像孟腊喜老师一样漂亮!”
  
  胖子却没有做声,仰起脖子一口气干了杯中酒。酒桌前忽然安静了下来,我们互相看着大家的面容,不知是谁突然唱了起来:
  
  我们的家乡,在希望的田野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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