牧夫小说 《 山 魅 》

2016-10-31   发表于 文苑   阅读 1.8万   回复 27
1.jpg 山 魅
  
  文 / 牧 夫


  01
  
  秀子瞅一眼竹篾编织的篮子,采摘的新鲜蘑菇正散发出好闻的气息。看那西天的晚霞,早已将半边天空染红。她知道,那个喜欢她的小伙子骏哥就在远处树林里,用深情的目光注视着她。但她故意装作没看见。秀子心里欢喜,脸上便开出两朵粉红的桃花。
  回到家的时候,良田爹正举着那粗糙的大瓷碗,斟满浑浊的老酒,脖子一扬,便咕咚咕咚地喝下去。他爱喝酒。滴落在桌上的几点,也要用手指头一蘸,放到嘴里咂巴咂巴。秀子看得好笑,忍不住笑出声来。她爹却把碗重重地在桌上一磕,那碗转了半圈,竟滚下桌子,嘭地一声摔碎了。“爹,你喝醉了?”秀子慌了,赶紧扶住踉踉跄跄的爹。“没……没有……我心里难受呀!你哥他已过三十了,还是光杆一条啊!”
  
  爹提起哥哥大成的婚事,秀子黯然神伤。大成出生后两年,还不会说话,只会自个儿傻笑。他爹担心的事情终于成了事实。大成是难产出生的,医生说,这是头部停留在产道里太久导致大脑缺氧的后果。大成渐渐长大了,数数到十,再也不知道数几了。良田老爹心里刀割般疼。他常常呆呆地望着天空的云朵,长叹一口气,说,一定是上辈子做了坏事!随后跪倒在堂屋神龛之下,哽咽着久久不起来。
  良田老爹眼睛红红地,摇摇晃晃地站不稳。说,秀儿,你去找村东头的云庆婶,我有话跟她说。秀子知道爹找云庆婶来是做什么。爹要云庆婶来家里好多次了。云庆婶是有名的媒婆。号称这十里八乡的,没有她做不成的媒。可是,她却每次回话说,大成的姻缘还没到火候。没到火候你跑断腿也没用的。云庆婶来了,良田老爹拿了三张百元钞塞给她。她并不推辞,笑眯眯地捏在手心里。
  “他婶子,有点准信没呢?”“不用急的。这事儿,包在我身上好了!”这次,良田老爹听她说得如此牢靠,似乎放下心来。云庆婶眼光咕噜咕噜地转,忽然停留在秀子身上。“哎呦,长成大姑娘啦!好秀气!”她突然兴奋起来,说,有办法了!有了!云庆婶眼睛里闪出的光亮就像乌云缝隙里迸射的一丝霞光。
  良田老爹并不知道她葫芦里装的什么药。也就陪了笑脸,一个劲地干笑。
  
  02
  
  秀子常去后山捡拾松子,采摘蘑菇。山浪峰涛,层峦叠嶂。一望无际的松树林和白桦林把后山装扮的色彩突出,绿色与银色分明。秀子最喜欢的,莫过于驻足于高大挺直的松柏之下,空明澄澈的那种感觉。她也欢喜提着小篮,穿行于白桦林间,仿佛徜徉在脱俗的神话世界。可是看一眼骏哥,却再也无法平静。斜阳下的骏哥,明亮的眸子。高挺的鼻梁。剑眉微锁,唇角微微上扬,有着好看的弧度。在秀子看来,骏哥那深邃的眼光里带着一种冷傲的男子汉气质,那最令自己着迷。
  骏哥是好猎手。密林里发出的轻微的声音,他能准确地判断是翅膀的振动声还是动物的呼吸声。他熟悉这些声音。空中的鸟儿,即使飞得再高,也难逃他百发百中的猎枪。枪声“砰”地响起,天空中那一团黑影便应声而落。




  骏哥追逐野猪和野狼的时候,是秀子最爱看的场景了。太阳落山了,但树林里依然透亮。晚霞映射在林间,嫩草像宝石一般发出悦目的光彩。野猪往往在这个时候觅食完毕,会怡然自得地出来溜达。潜伏在浓密树叶后的骏哥,两眼紧紧地随着它的步子移动。骏哥故意一声咳嗽,那野猪便一愣神。此刻,骏哥猛然跃起,锋利的梭镖奋力一掷,带着呼啸,梭镖准确地穿插在它头上。野猪颓然地倒下,四蹄乱蹬。
  这个时候的骏哥,总是带着微笑,脱掉那件土黄色的短褂,露出厚实的胸脯和铁一般结实的胳膊,夕阳从高大的树林间照射下来,在他身上留下斑驳的光影,似乎张扬着他的俊美和勇武。
  
  那个秋天雨后,白桦树叶在枝头轻轻摩挲,山里繁茂的植物已经染上了熟透葡萄般的秋色。“你愿意再随我去打猎么?”“不,我才不呢。”秀子娇羞地一摆头,那瀑布般的黑发便随风飘起来。
  一只肥硕的山羊晃晃悠悠地在前面踱步。看得到头上弯弯的羊角和丰腴的体态。“她怀着小宝宝!”秀子惊叫起来。
  骏哥紧握着梭镖的手,松开了。山羊悠闲地钻进了密林深处。
  
  03
  
  三天后,云庆婶满脸喜气地来了。“秀子她爹,这次保管成了。我可以打包票。”
  良田老爹眼睛眯成了一条线,呵呵地笑,“那你说个详细。”“是后山西边枝桠岭的女孩。那可是天上的仙女下凡咧。你祖上真的积德了!”良田老爹难得笑,一笑便笑得嘴角挨着耳垂。大声说,好啊,好啊!难道说天眼开了?!忽然,他又疑惑地问,她婶子,这好事怎么会落到俺家来呀?云庆婶也倏地收敛了笑容。“这事儿,只要你家同意,就没啥事。关键就在于秀子了!”
  “这,咋回事呢?”
  “是这样。那户人家姓崔。家境蛮好。你去打听就知道的。崔家有三个儿子,一个娇娇宝贝女。老大早已成家。这老二呢,我不瞒你,他小时候害了一场病,那玩意儿萎缩了……但我向你保证,这娃品行不赖,那次在山顶上安装高压线的电工不是晕倒了么,还是他背下山送医院的呢,后来人家拿来一千块钱感谢,他死活不肯收。这娃呢,身体有毛病,但挺爱面子,以后咱们就不再提这鸡毛小事啦。反正是个挺有骨气的伢。那边的意思呢,就是……”
  “你是说换亲?俺家秀子嫁过去,他家女娃嫁到俺家?”
  良田老爹猛地站起来,眼睛瞪得溜圆,连声说,不行!那绝对不行!俺家秀姑娘不能吃这个亏!云庆婶并不着急,“你说你娃吃亏了,那人家女孩呢?干嘛要嫁给你家呀?嗯?你说说?”良田老爹一时无言以对,脸上涨得通红,随后一声长叹。
  “不孝有三,无后为大。老祖宗的话从来不错咧。你也知道。她爹呀,香火不能到你这儿就断了!”云庆婶的这话正正当当戳中了良田老爹心窝子里最疼的地方。“无后……无后……为大……”良田老爹口里嚅嗫着,他神情异常痛苦,望了望高远的天,脸上的皱纹像老旧的抹布般揉在一起,接着又是一声长叹。云庆婶站便要起身告辞。说,舍不得孩子套不住狼。你自己拿主意。
  
  良田老爹连斟两大碗酒,咕噜咕噜几大口就灌下去了。他感到天旋地转,一下子就倒在地上了。秀子说,爹,你不能喝这么多,你偏不听!“娃儿啊,我对你不起了……我要对得住老祖宗……”“爹,你这是说啥呀?”“你的亲事我定下了。你是我闺女,得听我的。崔家老二人不错,家境也好,为你哥,为俺家香火不息,娃儿,你要豁出去!”
  宛如一声惊雷在秀子耳旁炸响。“爹!你说什么!不!我有……”“我知道你那个骏……骏哥。但是咱家香火绝不能灭了!那我就是罪人哪!罪人!”良田老爹一字一句地说出来,很清晰,很有力道,他似乎比没有喝酒时更清醒。
  
  秀子呆呆地望着眼前的大山,混沌一片了。远处的树林、草房、青色的山峦都像罩上了厚重的幕帷。雾愈来愈大,先是一缕缕飘过来,随即一团团地流过去,使天地间变得模模糊糊。秀子眼里盈满的只是哀伤。她心里堵得慌。眺望前方,似乎有一堵厚厚的坚实的墙,阻挡住了眼前的视线,看不清往前走的路。
  白桦树上节疤,仿佛一双双眼睛,似乎流露着无限的凄楚。我的命是啥在捉弄呢?秀子瞎想着,哀婉的情绪从心里升腾。忽然记起骏哥告诉自己的那个飘渺得如同云烟的古老传说。说那苍山深处,常有一山魅身着异彩,翩翩起舞。“山魅是啥?”“人们叫它精灵。是一只具有人性的子规。”你骗我。没有的。有的。叫泓的美丽少女变的。她不从父命“换亲”,跳崖而死。有人说,看见她在清澈的山泉里洗浴,有人说看见她在山坡采花呢,还有人说,亲眼见到她化作一片瑰丽的云彩。其实,她幻化成了一只色彩斑斓的子规,在茂密的山林里哀婉地啼鸣,那漫山的杜鹃花顷刻间便血样似地鲜红。她间或还会说人语,诉说心底的苦楚……”
  “你见过么?”“没有。从来没见过。”
  …………
  秀子怅惘地看着天边的云彩。少女瑰丽的梦想似乎越发遥远而不可触及,心底的痛却越发切近,切近得实实在在。要是遇到那个精灵就好了,我可以向她诉说我的苦。秀子默默地想。
  
  04
  
  秀子的亲事毫无疑问地确定下来了。山里人的婚事简单,热闹。一对悠长的铜锁呐呜呜地吹,惊得四周的鸟儿先是定定地看,随后便一振翅膀,倏忽间自由地飞向高高地天空。良田老爹说,娃,你就认命!爹对不住你了。来世爹给你当牛马骑!
  秀子不说话。鲜亮的红盖头下,她神情木然。
  
  崔家双喜临门的大红灯笼分外耀眼。客人走了。崔家安静下来。鞭炮的硫磺气味依然弥散在夜空。
  夜半时分。一声大叫,惊醒了崔家人。“不好了,新娘跑了!”听得见崔家人们悉悉索索麻利地起床声。崔家老二在忽明忽暗的烛光下,气得面目扭曲而变了形,眼神中渗透着一丝无奈与屈辱。
  “啥时候跑的?”崔家老大问。
  “我睡得迷迷糊糊,咋知道!”
  “咳!你呀,咋不留个心眼!”
  “赶紧去追!她逃不远!”老大吆喝着。一面叫人赶紧点起火把,“多点一些!”一面叫人去通知亲戚们,火速堵住几处路口。
  崔家老二从墙上取下一只火铳,这是一支老式猎枪。提起一袋铁丸子弹。那袋子,哗啦哗啦地发出古怪的响。
  
  火把燃起来了。寂寥的夜忽然变得烦躁起来。鸟儿立刻醒了。啄木鸟发出了口哨似的叫声。红尾巴鸟的声音似乎特别凄苦。崔家人焦急地奔走在崎岖的山路上。脚步声和呼吸声急促而匆忙。看见人没有?!山林远处,传来崔老大嘶哑的吼声。
  
  黑暗中,骏哥拉着秀子的手,紧张地奔跑。秀子的黑发在夜风里飘逸。她无端地记起一只色彩斑斓的子规,在茂密的山林里忧伤地啼鸣……那啼鸣声就在耳畔……老爹浑浊的眼眸,凄伤的脸色忽然间也在眼前掠过……
  
  骏哥知道,生活在山里的人,对生养自己的大山,没有一处不熟悉,熟悉得如同自己的家。最陡峭的悬崖,是在后山那处稀疏的林木旁。逾越这个悬崖,就到了山外世界。
  “加把劲,秀子!”秀子却被青藤绊住,一个踉跄,倒在地上。
  “骏哥,我们去哪里?”秀子抬起头,定定地看骏哥眼睛,又看那乌蒙蒙的天空。
  “有路走的,秀子。你看我们有两双手。”
  “就这样跑了,俺爹咋办?他一定会气死的。我好想回家,骏哥!”
  “咱们先跑出这大山,安个家,以后回来接他们……日子会好起来的。”
  秀子的眼泪悄然而出。她知道爹的脾气,决不会饶恕……骏哥一把抱起秀子,那泪珠便掉落在手上,冰凉冰凉。骏哥忽然拥紧了秀子,嘴唇试探地靠近,但秀子却固执地躲开。秀子!骏哥喊。她不再挣扎,一双大眼睛怔怔地看他。
  秀子的嘴唇也像她的眼泪,冰冷冰冷。
  悬崖高耸,崖底似乎有一股清寒的冷气往上窜。周边怪石嶙峋,树影绰绰,似乎有无数的野兽张开大嘴在暗中窥视。
  
  “往哪里跑!”黑暗中一声断喝。“再走一步,枪子认不得人!”是崔老二。他猛地举起猎枪,“老子就知道你们躲这儿!”
  崔老二拧紧眉头,咬着牙。“你违背婚约,偷人私奔!那就别怪我下手太重!”他晃一晃枪管,“你现在随我回家,一切便不再计较!”
  夜风吹起她缎子般乌黑的秀发。是秀子坚定地声音:“不!”山谷里霎时响起了一阵回声“不—-不---不!”
  崔老二立刻移动枪管对准秀子。“丢老子的脸,先让你消失!”
  骏哥平静地挡在秀子前面。“是我去找她的。与她无关,我愿意为她去死。你,杀掉我!”
  崔老二眼睛里透出瘆人的光。他凝视着茫茫夜空,远方的山脊在隐隐约约的夜光里变成了凝重的黛色曲线。若明若暗的星光映照下,崔老二伫立着,握枪的手在微微颤抖。
  一声凄厉的子规啼鸣,恰如远古传说里那色彩斑斓的精灵低沉而悲切的呼唤。
  你,还算得一条汉子!忽然间他仰天大笑,那笑声却显得悲凉而苦涩,在沉静的黑夜分外响亮。
  “滚,别再让我看见你们!快滚,小心老子改变主意!”崔老二长长地吐出一口粗气。


  
  “人呢?你找到他们了?”崔老大问。
  “放了。拴得住她的人,拴不住她的心。”
  “你真是傻老二!死要面子活受罪!”老大愤愤地说。
  崔老二神情沮丧,颓然地举起猎枪。砰!沉闷的火铳声在夜空炸响。那猎枪的枪口朝向的,正是自己痛苦而扭曲的脸。崔老二瞬间就仆倒在地。天空的云彩顷刻间凝固了。那直瞪瞪的眼睛,一只仿佛在说老子是有尊严的男人;还有一只要说什么,可是瞬间就被弥漫的血水遮掩得模糊不清……
  
  山间小路上的火把熄灭了。
  天也渐渐亮了。一只杜鹃鸣叫着,向天空飞去。它有力地振动着翅膀,在空中划出一道无痕的曲线。
  人们说,雨天若有彩虹出现,那山魅便变成人形,在温润的山泉里浣洗完毕,衣着绚丽,映衬着那漫山红艳艳的杜鹃,踏了彩虹翩然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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