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岸树

2017-04-05   发表于 文苑   阅读 6839   回复 6
bg4.png

彼岸树
文/波罗蜜
  
  所长在队长家神堂前办案,堂屋里弥漫着清冷而肃穆的烟雾。有着一头绵羊卷发、流着两行清鼻涕的孩子,挤在木壁边围坐着的大人们中间,安静地听着和看着什么。烟草的呛鼻气味令他的眼睛不停闭合,偶尔辣出些许眼泪来。他看到神龛前旧年未曾燃尽的香烛残柄一根根歪斜在落满灰尘的金身红妆菩萨面前,菩萨一脚踏在一只缩眉拱臀的老虎身上,右手握青龙偃月刀,左手拈着长须。长须与刀刃间落满了蛛丝灰挂。与其说他在听他们说话倒不如说他在听他一个人在说话,因为包括队长在内的他们几乎无比默契地选择了闭嘴。
  
  “苟三你说说看。”所长在要求队长讲几句而队长满脸堆笑用一双眼睛看着另外十几双眼睛于是猛然会意队长是让群众先说,便顺着队长的眼光将自己的眼光亲切而威严地驾临在父亲身上。
  
  孩子看到父亲打了一个逆呃,吞吐了几下,铜红的脸色看起来没有比往日更深或者更浅,似乎并没准备好迎接这突如其来的恩宠。在稍显不安的瞬间过后,父亲很快便若无其事地从灰蓝色夹袄里摸出一棵烟。为了表示很忙而无法回答,他聚精会神地将摸出来的那棵烟用拇指与食指甲非常熟练地掐出一些烟丝使之形成一小截空烟管,然后将嘴上那半截正在燃烧的炭红的烟棵对接到空烟管里,好像若干年后孩子看到的神州飞船与太空仓交会对接那样精准。
  
  “赵苟三!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哦,”所长见打了半天雷不下雨,忽然显得有些尴尬,不过立即就镇定下来,刚刚变得门板一般僵硬的脸于是笑眯眯了起来。因为他发现自己虽然孤身一人驾临这帮草莽之中必然会面对某种预想或不曾预想过的风险,但自己头上戴着大檐帽,腰上别着五四式手枪呢,“还是带个头交待了吧,交待了,你好我好大家好,你可是有这方面经验的哦,去年为你弟的事你就……”
  
  孩子看了看所长,又看了看父亲,心一下子紧了起来,二叔那件事所长怎么会知道?他想。他记得那是一个有月亮的九月晚上,父亲在看到二叔录取通知后喝了点小酒,说,你是咱家族几代以来第一位将要跳出农门脱掉草鞋穿皮鞋的人,为稳妥起见,以绝后患,哥要去做一件重大的事。


孩子望着当时疑惑而往后将会感激涕零终生的二叔的脸,跟在父亲屁股后头,穿过牛蹄河密密麻麻的杨树林,来到了那栋墙体斑驳衰朽的大队部,像摸烟棵一样老练地从裤腰间摸出一把钉锤,哐当几下砸开了大队部后门。父亲说,你在外边给我放哨,我很快就出来。他感到莫名其妙,说,爸,你这可是偷窃啊,老师告诉我们,偷窃可耻啊。父亲说,少费话,你还小,不懂。这事只有你知我知,往后你要烂在肚子里不能跟别人说,阿!那晚他战战兢兢地注视着大队部附近的河堤和通往村子的土路,一只野兔或者老鼠跑过的响声都会让他心跳老半天,好像那野兔和老鼠就是老师和同学的化身在注视着他而他在往后某天将被他们鄙视或唾弃似的。




终于,父亲拿着一些纸张,像从自已家门出来一样目中无人地从大队部踱出,兴奋得如同小人书上探囊取物的将军。随后父亲打了个响指,吹了声雀子般欢快动听的口哨,在响指与口哨湮没于月夜秋虫的鸣啁声浪中后不久,父亲带他蹲在了河岸密林深处,擦燃火柴。小小的火焰清晰地烧蚀着,孩子看到发黄的有着草屑底纹和一条条红线的纸张上散发着油墨光亮的那鸡爪子般的黑字和红色的指纹以及那盖着“丰岭人民公社”字样的红红印章最后灰飞烟灭。
  
  “那是什么?信件?”
  
  “本来想等你长大以后再告诉你,不过现在也无所谓,你总得知道咱们家族历史的,而这些破纸是会让你那曾经当过国民党保长的爷爷和他的后辈们蒙羞的记录……”
  
  “不!”父亲从喉咙里发出一声炸雷般的吼叫吓得孩子回过神来,“不要提它,这件事和那件事是两码事,况且,你没有证据,不要过分……”
  
  孩子看到父亲猛然扔掉手中的烟棵而所长脸也顿然拉长且眉毛上扬,所长从神堂前的条凳上站起身,环视了那十几颗耷拉着的脑袋和条凳下摇来晃去的二三十只腿,和依然满脸堆笑着的队长对视了一眼,轻而有力地拍了一下身前的方桌,又摸了摸皮带上褐黄色枪套,像是下了很大决心的样子,说道:“真是不见棺材不掉泪。好,你们既然都不愿说,那就只好动真格了!赵苟三你不是要证据吗,现在,先从你家搜起!”
  
  春日的太阳白得耀眼,村民们带着既不愿意又很好奇的神情,跟着所长和队长,来到了孩子的家,屋前屋后楼上楼下搜了起来。孩子看到父亲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和嘴角不经意的微笑,内心的紧张顿时消减许多,他似乎看到父亲在对他说,让我们跟他们玩这个游戏吧。




当然,孩子从来没看到这么多的村民一个接一个地上了自家那低矮的木板阁楼,他们似乎对别人家阁楼特别感兴趣,瞪大眼睛翻箱倒柜,活像一群进入城堡探寻宝物的强盗。孩子知道,其实那上面放的是年前刚从生产队分到的一些公社时期的农具。他记得村民们从生产队高大饱满的仓库里搬出了所有物品,一堆一堆按照物品的大致等价价值摆放在足球场那么宽广的集体打谷场上,队长按编号写了许多纸条,搓成团,让大家抓阉,轮到父亲时父亲对他说,小孩子火性大,让给你抓吧,他闭着眼从坛子里摸出一个纸团,交给父亲打开,嘿,运气不错,拈到一只队里唯一的大皇桶,那正是父亲梦寐以求的贮藏粮食的宝物。而别的运气不好的,分到那些没有实用价值的灭火水枪之类。当然,那上面也有父亲从废弃的集体抽水井台上拆下的几十块结实的砖头,如果这也算偷的话,村民们大都偷过,隔三差五顺手敲下几块放在挑担里带回家。这些砖头应该是父亲在这次搜查中唯一担心的了,不过,这与这,并不相干呢。
  
  这显然不是所长关注的重点,“那么笨重的东西,会藏哪呢?”他忽略掉那些井砖,佝着腰站在孩子家阁楼上一边躲避头顶的椽皮屋瓦,一边满腹狐疑地嘀咕着,而队长和村民们更是因没有搜到而显出惊讶的神色。
  
  在父亲那没搜到,但在别的家里倒是搜到了不少,无一例外。他们有的藏得很隐蔽,甚至抬到了自家阁楼上,盖上了一层旧垫褥,上面再摆些坛坛罐罐;有的藏得虽不算隐蔽,但也放在猪栏或牛舍这些一眼看不到的角落里并堆上了旧年的稻草与麦秸杆。
  
  搜查完毕,所长拍了拍队长肩头,意味深长地说道:“咱们可不能做糊涂干部呀……”说完,上了那辆军绿色吉普,很快便颠簸在远处光秃空旷的牛蹄河岸洁白的土路上。
  
  竖日,来了一辆解放卡车,从车上跳下一群着统一制服的人,为首的当然是丰岭乡派出所所长,他先是跟队长交待了几句,接着在队长的引领与点名道姓的核实后,将头一天围坐在队长家堂屋里听他讲话的大部分村民押上了车。
  
  孩子看着渐渐远去的卡车,感到既幸运而又不安。从父亲让他上河岸那时起,他便有种不祥的预感,但他和父亲以及村民们都没想到所长来得如此迅速。他望着颇为得意的父亲,问:“爸,为什么要那些树?”
  
  “傻儿子,现在不要,以后单干了就没得机会了。你知道树有多宝贵吗,建房打嫁奁打桌子板凳床架、烧火用的树枝都得靠它。树就是咱村人的骨头,没有骨头,人便垮了,没有树,房子就塌了。”
  
  孩子还是无法理解父亲,他其实是希望父亲和那些村人一样坐上那辆卡车的。他在不安中又一次看了看远处光秃的河岸,几天前还是那么枝繁叶茂绿意浓浓的河岸。
  
  四月的夜晚,月黑星稀,天还有些冷。父亲喝过一些酒,抽完几棵烟,从院子里拖出板车,让孩子帮着去河岸拉树。树被锯成一段一段木头,堆成一堆一堆,静静地躺在那里已经。流经丰岭乡的牛蹄河岸上的杨树,按照县里的要求,全被砍伐。父亲说砍那些树的时候仿佛在砍自己的兄弟,它们的年龄和父亲相仿,解放没几年父亲就跟在爷爷身边来河岸上植树,父亲和孩子都曾经在树林里玩耍、放牛、捉知了、捣鸟窝、编杨树枝到头上学解放军,父亲说他还在树上搭过“床”躺在上面听流水潺潺看小鸟依人。父亲说那是丰岭村人的杨树,是他和他父辈们的杨树,也应该是孩子们的杨树。而现在,这些和他们相守了几十年的杨树,却要被送到异地。
  
  村人们问队长:“为什么不能留下来给子孙?”
  
  队长说:“这是命令,马上就要单干了,凡是集体的财产财物都要处理掉,再要种树和种田就得承包到户,不破不立啊。”
  
  父亲问:“生产队仓库里的物质都可以分,这同样是集体财产的树,为什么就不能分?”
  
  队长说:“这是一批重要木材资源,我们应该贡献给国家,支援其他建设。”
  
  “我们都一穷二白还要支援别人?”
  
  “……”
  
  新伐的杨树又湿又重,乡里根本没考虑过会有人来偷树,河岸上也就无人值守。可是父亲还是来了。孩子提着马灯,看着父亲艰难地一根一根往板车上挪木头。没有树林和树枝,也就没有风,只听到河水轻轻地流淌。
  
  “别光痴子一样看着,帮我把住板车扶手!”
  
  孩子便放下马灯,跑过去用肩扛着车辕。他的慌张与嬴弱让父亲很不高兴,“你得快点长高长壮帮我干活!以后什么都得靠自己了!”
  
  “可是,你不应该来偷树,这可是公家的树,老师说,要颗粒归公呢!”孩子噘着嘴,满脸委屈与不安。
  
  “归个屁,老子受这‘归公’的穷日子都几十年了,吃大锅饭都快饿死了,再说,这树本来就是咱们的,你爷爷和我亲手栽下的。”
  
  孩子争辩不过父亲,默默地拎起马灯,在岸上照路。树又粗又重,板车只能装两三截树,按照父亲的意思,至少得装两车才够得上家用。返回的路上,在朦胧的夜色中孩子忽然发现了几辆板车和人影。令孩子惊讶的是,擦肩而过时候父亲和赶车人竟然没打招呼,就像没看见彼此一样。孩子后来问父亲为何,父亲笑着说,偷公家东西这种事,有什么好招呼的。卸完树再次往河岸赶车时,孩子看到板车和人影越来越多,他甚至看到了队长的身影。对于那天晚上的事,孩子感觉像在梦游,因为大家都在偷树而谁也没有多说一句话,在那暮春之夜,他分不清河岸上发生的偷树行为到底是梦游还是现实。
  
  父亲的得意没超过二十四小时,所长便开着吉普回到了村子。所长带着父亲径直来到菜园边那条有着浅水的沟渠,指了指浑浊的渠水说,苟三你真会藏树,简直是挖空心思啊。父亲不再抵赖,低着头上了吉普。这次带走的,除了父亲,还有队长。所长边开车边对队长说,想不到啊想不到啊,你这他娘的居然也能干出这种监守自盗的事,昨天都没想到去你家搜呢。
  
  第二天,孩子拎着母亲做的饭菜,沿着牛蹄河岸走了七华里土路,赶到丰岭乡派出所的号子里为父亲送饭。第一次送饭,孩子看到父亲和村人们关押在一起,屋子里的墙上张贴着“坦白从宽、抗拒从严”的红色大字。父亲阴沉着脸,不停地骂着“叛徒”、“内奸”,怀疑这个怀疑那个当了甫志高,叫嚷着出去后要宰了告密者。和父亲同时进去的队长也骂道:“你们这帮**的竟然连老子也敢出卖!”但是,先一天进去的村人们全都对天发誓否认自己供出了父亲和队长。父亲哼了一声,冷笑道:“谁能说得清呢!”
  
  父亲出来那天孩子去接。他们从派出所返回经过牛蹄河岸时看到一排排解放卡车正停在岸上,队长带着村人们正往卡车上抬树,“嘿哟嘿哟”的劳动号子声在河岸间回荡。父亲停下脚步,静静地看着这一切,犹豫着是否进入队伍的行列。
  
  孩子望着父亲的背影,忽然轻轻地说了一句:“爸,你能原谅我吗?”说完,孩子飞快地奔跑向曲折而辽远的河岸,就像他那天从学校沿着河岸跑到乡派出所对所长急切地说过什么又急切地回到学校一样,他不停地奔跑,那一堆堆被砍伐的杨树在奔跑中也鲜活了起来,在流淌的河水里镜化成一棵棵枝繁叶茂的彼岸树。
  
  他不停地奔跑,仿佛听见父亲回过头说了些什么。


(2017年2月写。来源于ZZ)

  • 回复6
用手机APP,阅读发表更方便
请先后再发布回复
我的回复
红梅傲雪 最后回复于 0

粉丝 976

2017-04-05

粉丝 976

2017-04-05

粉丝 21

2017-04-05

粉丝 1236

2017-04-06

粉丝 98

2017-04-06

粉丝 9

2017-04-06
正在努力加载...

赞过的人

举报

请点击举报理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