音乐喷泉

2020-12-10   发表于 文苑   阅读 1.6万   回复 2
音乐喷泉 
文/波罗蜜

  我们潭村原本人丁兴旺,自民初四户繁衍至如今四十余户,即为明证,可倘使于街坊村舍探寻一番,则闭门锁户者十有六七。盖因村人多外出务工,唯春节回家团聚,遂成候鸟症候;至若考学参军去往县城省城甚或外县外省外国者,潭村便成故乡。

  亦有与上述略异者,譬如元祥此人,当年悄悄离了潭村,从村人视野消失,十数载不归。偶有回乡,童稚少年皆以为异乡人,而僵坐老宅屋门前袖手晒太阳的九斤老头则会这般叹道:“唉……算是回来了……”

  说起来我儿时也见过元祥,只不过我们两家分住东西村头,照面机会不多罢了。那时候元祥、九斤两弟兄与雪庭老头洋二婆挤在老宅尚未分家,雪庭老头洋二婆住西厢,九斤与嫂夫人住东厢,元祥则住神堂后间。印象中,元祥是个沉默寡言之人,喜怒不形于色。读书成绩倒是优异,村人多以为必飞出潭村,成国之梁栋,岂料皇榜揭晓,并无元祥名份。及至恩师处诉求,方知水木的爹老头根生向教育组寄过一份材料。

  “他屋的情况哪个不晓得?”喜欢串门日野白的炳瞎子一只眼无动于衷,另一只翻着白言道,“自己那样心底不清白?!”

  我们便一阵叹息,不约而同聊到了雪庭老头与洋二婆。

  “不该回来的哟,一回来就吃了大苦头……”丑苟摇着头唏嘘。

  “把雪庭老头整成那个样子,根生老头也没讨到么好处,金箍子金钟还不是乖乖上交?水木还不是在抠牛屁眼!”福贵附合道。

  “他屋的墙下头,肯定还有坛子罐子没挖出来!”炳瞎子眼放白光道。

  “恐怕早就刨光了,不然九斤老头也不会过成这副神相。”福贵嘁了一声说。

  “雪庭老头真是惨,走路带风举得起石磙的人,落气的时候皮包骨了。洋二婆也惨,过世前两天,拄着根拐棍到我家,跟我娘说,想回家……后来我娘再也不提她是个洋冭子了(我们把口音难懂的人称为冭子,带歧视意味)。”财伢子说。

  叹息归叹息,我们该干嘛还干嘛,财伢子继续犁田完粮,我继续读我的书,只是元祥从此不见了踪影。炳瞎子根据打探的消息,说元祥往镇上他大姐家去了,在街头开麻母(脚踏三轮车)拉客。

  元祥不现身,村里族情客往自然也无法参与,于是乎,人们渐渐把元祥给忘了,只在大兴结扎运动时期,水木常常会往九斤老头屋里跑,有时拍桌子打板凳,有几次还带了治保主任去镇上,但是连元祥的人影子都没见到。

  嫂夫人仙逝那年,元祥“算是回来了”,“红光满面”,“胖了许多”。元祥没有空手回来,而是带回一双儿女,为嫂夫人披麻戴孝,还专门请了戏班子,放了焰火,威之武之热之闹之,葬礼费用“都是他包了”。长兄如父,人们都说元祥这个弟兄比亲儿子还亲,九斤老头也露出了难得的笑容。

  丧事过后,元祥一湾上头给乡亲们发烟以表谢意,独独漏了水木一家。丑苟推心置腹地说,你老不在家,九斤老头单了帮,往后的日子还指望着水木照顾的,你还是买点人食上门媚奉媚奉吧。元祥起先不语,后来递了根烟给丑苟,令两孩子喊了声“苟爹”,转身就走了。

  此后十来年,元祥没有回潭村,但人们却时常提起他。炳瞎子颇为诚恳地说:“元祥在外头混了这多年混开了,变了,变得小义了。”丑苟总忘不了元祥那一对儿女,每每叹气道:“伢们数喊我喊得亲热哒,走的时候我眼雨都落下了,唉……不管怎么讲,总算是咱潭家村的血脉。俩伢儿,儿子伢眼睛清亮清亮的,又大,像神了元祥与雪庭老头眉眼;女伢儿也是一副美人坯子,比洋二婆年轻时候还周正……”于是,炳瞎子与丑苟便再次讲起了雪庭老头当年是如何把洋二婆从南洋橡胶种植园主手里骗回来的。每每讲到这里,炳瞎子总会给出这样的感叹与评判:“雪庭老头真是本事的人哪!元祥拓了雪庭老头的态,本事也不小。”

  “元祥到底在外头做么事呢?”正当我们谈论起元祥一家故事时福贵一句话道出了我们的共同心声,是呀,说起来,元祥早年在街上开麻母开服装店倒是可以考证的,但这之后元祥在外头干些么事行当还真是无从得知。

  “哪个晓得哦?”九斤老头双手拢在袖管,嘴里含着一根红金龙,仰靠于屋墙,脸都不侧一下,头发林子周围烟雾缭绕,“你问我,我问哪个?”

  “九斤老头恐怕没说实话,”财伢子对我们低声道,“前些天我去赶场,亲眼看到九斤老头从邮局出来……”

  “八成是元祥汇款回来了。”炳瞎子肯定地说。

  我们有些疑惑,但并没有表示异议。

  一天,炳瞎子改了口风,说有可靠消息,“我侄儿子学文在广州碰到过元祥。”

  我们都不信:“真是鬼打胡说,广州几大哦,怎么可能这巧法碰上?”

  但是炳瞎子显得一本正经,说学文那天带女朋友逛花城广场逛小蛮腰,正好遇到音乐喷泉开放,便挤到人群里看热闹,从《今天是个好日子》到《青藏高原》,水柱在七彩射灯照耀下随着音乐节奏起伏摇曳,围观者看得不舍离开。就在水柱落下众人散场时,学文意外发现元祥“蹲在看台边”,衣衫褴褛,面目憔悴,头发乱得“像个狗窝”。“元祥叔!”学文本能地喊出了声。元祥“像触了电一样”站起来,说:“你是……你怎么认得我?”学文说:“我是隔壁的文伢子学文啊……小时候叔你还给糖我吃过的……”元祥“哦”了一声,看了看紧挽着学文手臂的女孩,说“还有生意要谈”,改天请学文“吃饭”,然后“转身就走了”。

  闻听炳瞎子此言,我们沉默了一会,丑苟率先表态:“学伢子是个读书人,他不会说假话的。”

  福贵倒是有些疑惑:“真要是做了阔老板,碰到学伢子总不会那样假之马哈。再说,身上搞得像个鬼相,还跑去看么事音乐喷泉?”

  炳瞎子把眼白扫向空旷的村头,若有所思地言道:“说实话,我是希望他像雪庭老头一样抖抖雄的,那样起码也算潭村一个人物。”

  “真是吃了饭没得事做了,操这些闲心事鬼用?来来来,打牌打牌。”财伢子哗啦一声把骨牌倒到茶桌上。

  三月间,柳树吐绿紫云英开花的时候,元祥突然回来了,尽管悄悄地,但还是没逃过炳瞎子的眼白。元祥先是去了老宅找九斤老头,接着去了水木家里,之后去找福贵,最后去了镇上,带来几个戴黄帽子穿灰制服的人在村头转了转,便离开了潭村。元祥这一连串行踪,差点闪花炳瞎子的独眼,“搞不懂玩的么花名堂,回来屁股都没有坐热就走了。”炳瞎子自语道。

  冬月间,村头福贵原先的菜地上,一座红墙碧瓦的三层房子拔地而起,房前屋后栽种了花草树,搞得像花园似的。正门前一对高大威武的石狮子,石狮子前方丈许之地,还挖了一个水池子,成群的锦鲤在水里游泳。

  腊月间,元祥带着一家老小回到潭村,回来即宣布儿女婚礼同时举行,随后挨家挨户发请柬,声明大宴宾客三天,不收我们人情钱。

  酒席上,元祥给我们敬酒,敬着敬着就哭起来了。

  丑苟说:“哭么事呢,伢们数都成人了,成双成对了,开年恐怕都要添人,房子又做得这大气这漂亮,三喜临门,村里哪户人家赶得上你?”

  元祥说:“你们不晓得,在广州的那一段时间,生意亏得像鬼,我差点就从小蛮腰上跳下去了。”

  炳瞎子说:“好日好事的,快别说这种话,喝酒,喝酒!”

  元祥和我们干完杯,又走到水木身边,倒满了酒,说:“今天单独敬书记一杯,房子的事,多亏了你。”

  水木说:“哪里的话,都退几年了,人家看我老面罢了。”

  元祥说:“老面好啊,我那里可是稀缺。三月间的时候,你说考虑考虑,现在总该行了吧。”

  水木呵呵呵呵。

  元祥说:“南洋那些土著,管理起来真是头疼,我需要你。”

  元祥把手里的酒杯转了转,接着说:“听说波波会修电脑和电器?”

  水木说:“职校毕业后,在镇上修理店混日子。”

  元祥说:“你们爷父子何不一起与我下南洋?波波在这边工资几多,那边我开三倍。”

  我们都说:“书记啊,元祥这是看得起你,没把你当外人,这好的事,快答应了吧。”

  水木朝波波喝了一声:“还不快给你祥叔敬酒?!”

  福贵和财伢子嘻皮笑脸地说:“把我们两老光棍也带过去开开洋荤吧。”

  元祥点点头,说:“等我把那边厂子盘活了,顶多三两年,就会回来开新厂子,到时候少不了你们帮忙的。”

  元祥说完抬头望了望九斤老头,说:“哥,把闸刀合上!”

  池子里,水柱骤然喷涌,扶摇而起,随着《今天是个好日子》的节奏变幻出七彩光芒。
  • 回复2
请先后再发布回复
我的回复

粉丝 1371

2020-12-11

粉丝 28

2020-12-11
正在努力加载...

赞过的人

举报

请点击举报理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