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小说《红树湾》之一

2020-12-24   发表于 文苑   阅读 9477   回复 1
红树湾 
文/波罗蜜

  像往常一样,南粤明早早来到所里,坐到自己办公桌前,边吃早餐边开机看头天晚上就准备好的日程安排,今天的行程看起来很轻松,该联系该知会的已经通知过了。他从塑料袋里取出两枚盐茶蛋,往桌上磕了磕,正准备剥,身上某根筋忽然抽搐了一下。他下意识地扫了扫办公区,没人,负责清洁卫生的梁阿姨也没到,但他知道五分钟后梁阿姨的身影会准时出现在这里。

  他把鸡蛋放进塑料袋,用手指绕了绕袋口,拎上,出门,穿过楼层走廊,进了茶水间,重新打开塑料袋,剥开一枚,可口的味道让他感到一丝惬意。他喜欢茶蛋,学生时代起就喜欢。来到广州后,虽然可供选择的早点在品种上少了许多,但仍然能买到茶蛋,这使他稍稍有些安慰。他习惯于在住所楼下沙县小吃店买好茶蛋,再步行十几米到兰州拉面馆买两个饼,然后匆匆赶去挤地铁,每天七点二十,转五号线,再转一号线。晚十分钟都不行,乌泱乌泱上班的人,常常要等好几趟,挤到“鬼哭狼嚎”。他宁愿早一点出发,也不愿受那“压迫”与折磨,尽管到了所里似乎又早了些。

  吃完早点,南粤明洗漱了一番,对着镜子整理头发和领带,这时,梁阿姨捏着茶壶进来了,梁阿姨说哟,小南早啊。南粤明回说阿姨早。梁阿姨看了看垃圾箱里的蛋壳,笑了笑说,不错嘛,越来越自觉了。梁阿姨接完水打着哈哈很快就走了。南粤明苦笑了一声。就是这个梁阿姨,自己刚来所里不久就被她告了一状。矮矮胖胖的梁阿姨是个很热心的人,一开始南粤明在办公室吃茶蛋,梁阿姨就对他说不要再吃了,鸡蛋味特别浓,密闭的办公室里难闻。南粤明心想,一个扫地阿姨也敢说我,可又不好发作,于是挤着笑说,好,好。隔天又忘了。后来告到了陈主任那里,陈主任没有直接和他谈,而是让章静怡传话,这就让他尴尬了。章静怡比他早来一年,湖大毕业,从名气上讲,湖大法学院没他的武大法学院大,同样是助理,章静怡几乎一天到晚和陈主任在一起,比如约客户喝下午茶,去九龙湖打高尔夫,去北京出差,去司法局开会,去法院开庭,去堂会唱“K”,而南粤明每每被撂到一边,做些“无关紧要”的活,在“必要”时候,才叫上他。南粤明对此有些郁闷,有些无奈。起初,在和所里律师聊天时还时常骄傲地谈起自己做过“学生会副主席”,一段时间后他就开始低调了,所里的年轻律师,不少是北大中大毕业的,有些拿了财会和法学双学位,在读硕士博士的占比也不小,像他这样做大律师助理的有好几个。南粤明其实并不想和这些律师比,毕竟团队不同,要比就和章静怡比好了。他觉得章静怡再怎么说从法学专业上也没他出色,陈主任的很多案子,最后拍板时都采纳了他的建议。当然,章静怡有她的优势,首先作为女人,在公关上具有与生俱来的“天赋”,章静怡长得还算漂亮,虽然没什么腰,但气质没得说,谈吐得体,文案娴熟,准备PPT,布置会议现场什么的,严谨、细致,没出过一次差错;其次,章静怡比他多拿了一个学位,尽管只是德语这样的冷门,基本派不上什么用场,用南粤明自己的话讲就是“屠龙之术”,可毕竟这样一来,人家三学位,而自己只是双学位,从公平竞争的角度看,天平无疑倾向了章静怡一边。况且,章静怡在湖大时候就已经拿了驾照,平时出行,可以和陈主任“换着开”那辆宝马。没拿驾照,是南粤明比较后悔的一件事,怪只怪当时自己手头紧,家里无法支持,勤工俭学所得也不多,还要准备考研。在广州稍稍稳定下来后,南粤明也找驾校和同事咨询过,这边拿照,比拿律师资格证还难,四分之三的淘汰率,而且,“一等就是一年”;而武汉那边,费用便宜大半不说,顶多三四个月,驾照就可“到手”。章静怡那次找他谈话,其实很自然,气氛比平时轻松,章静怡的语气里甚至温和得冒出一串“银铃般的”笑声。但南粤明当时就脸红了,没有什么比一个同龄同职的女孩教训自己更难受的了。

  南粤明从茶水室出来,回到所里。办公区人不多,梁阿姨佝着矮胖的身躯在隔间拖地,武律师放下公文包,摘下耳机,伸了个懒腰,那个北大女生葛小芸正摆弄着桌上的多肉,见他进来,冲他礼貌性地点头微笑。说心里话,南粤明对葛小芸挺有好感,上次所里组织去西北旅游,葛小芸主动要他“帮一下忙”拍照,随后又拉过他的胳臂合了个影,第二天骑马的时候,葛小芸嫌那个蒙古汉子“粗鲁”,向南粤明投去求助的目光,南粤明二话不说跳下马,过去扶着她跨上了马蹬,他自己回去跃上马时,蒙古汉子报复性地朝他的马屁股挥了一鞭子,马受惊快跑,南粤明差点摔下马。葛小芸是刘大律师助理,他们在所里身份地位差不多,都是“新人”。

  南粤明拉了拉唇角,朝她抬手回应,然后往会议室走去。通常比较闲的时候,南粤明喜欢来会议室,会议室是所里最宽敞的地方,实际上也是大家休闲的地方,比如午餐后来这里小憩一下,比办公区清静得多,高层写字楼寸土寸金,有这么宽敞的会议室已经不错了。会议室的墙架上摆满了厚厚的法典,金边的、红边的,柚色的、蓝色的,整整一面墙,配上中央一樽青铜鼎,使得整个会议室显得庄严而凝重。对面墙上,布设着一些相片,一张长长的全景式合影照,是全体事务所人员参加去年年会时在珠海长隆拍的,陈主任谢律师四位合伙人站立其中,大家昂首挺胸攒在一起,显得意气风发活力飞扬。南粤明起初来会议室应聘的时候,正是受这张照片感染,才“坚决”留下来的。他欣赏这张照片,照片里的律师大多二三十岁,四位合伙人也才四十多点,正值“当打之年”。他对自己的老学长陈主任更是崇拜有加,刚进法学院时,他的导师就经常对他们提起这位“杰出校友”,他获得的一部分奖学金也是陈主任助学基金里来的。他知道陈主任除了支助母校法学院建设外,还热衷于公益事业,名字曾经出现在汶川大地震和扶贫攻坚的捐献名单上。他能够来所里应聘,也正是得益于导师的牵线搭桥。“早就听杨教授说你在法学院是个活跃份子”,陈主任在会议室里亲切地对他说道,“律所欢迎一切精英人士!举贤不避亲。”,他对陈主任初次见面就把他当作“精英人士”感到惊讶、激动而温暖。当然,他也为“贤”与“亲”而有些羞愧,在就业这件事上,他确实利用了学生会这层关系,从而得到了杨教授的举荐。

  另一面墙上,挂满了各种荣誉匾额与锦旗。其中一面锦旗是一位胡女士送给他的。那是他第一次作为法律援助律师独立打的一个官司,一件离婚案。这样的小案子,通常在所里是没人愿意去办的,实在推脱不了才交给他这样的新人去“练手”,积累一些庭审经验。用武律师的调侃讲,就是“杀鸡用牛刀”。他们都是名牌大学法学院的高材生,他们的时间太金贵,基本上没空去办这样的案子,他们涉及的案子大多属商事性质,或者说,每桩案子的标的基数上百万上千万甚至过亿。当然,他们收取的佣金自然也不菲,最少也有百分之一点五。陈主任当初之所以迅速出名,在广州业界一炮而红,就在于其接手的第一件案子标的就过了亿,最后,在同行并不看好的情况下,生生啃下了这块“烫手的山芋”。这件事,是他崇拜陈主任的主要原因。轻松打赢胡女士的离婚案,收到的钱虽不多,只1500元,当然无法与学长的第一桶金相比,但他还是兴奋了许久,至少,这笔“小钱”够他付一个月房租了,他第一次体验到了法律的力量和专业的价值。

  南粤明看看表,九点差十分,换句话讲,还有十分钟上班。他吐出一口气,走到巨大的落地玻璃前。他喜欢站在这里俯瞰这座城市。耀中广场,东站广场,建国大厦,体育学院,石油大厦,天河体育馆,天河宾馆,维多利亚广场,购书中心,南方人才市场,人民日报社华南分社双子楼,四季酒店,小蛮腰……依次像沙盘模型一样一览无遗呈现在面前。站在六十六层这样的高度往外看,他有时觉得广州真小,天河涌像个小白带子弯曲着,从中山一立交分叉的黄埔大道、环市路、东风路上的车辆真的像语文书上形容的“甲壳虫”那么小,整个天河区都在堵车,只有远处的北环路上的车辆在快速移动。天气不好,也不坏,大多数时候,就像今天这样,轻轻的一层灰白的雾气或者烟尘飘浮在空中。南粤明贴着玻璃往下看,觉得这一圈高楼像极了木桶的桶壁,而被“木桶”包裹的一切,空荡荡的,深而可测。那些布满“桶”底的榕树枝,车流和人群,闪烁的广告霓虹,像海草一样飘浮着。有时候他又觉得这片空洞像极了《阿凡达》里的大峡谷,奇幻绝伦,他想象着自己像阿凡达那样骑着神鸟在这片空洞里翱翔。直到一架小型直升机盘旋轰鸣着降落到临近的海航大厦楼顶草坪那个“H”上,他才收回思绪,回到办公区。

  南粤明意外地发现,章静怡还没来,她座椅上的小浣熊布偶倒是乖乖地斜躺着,冲他露出调皮的微笑。他起身去倒开水,顺便敲了敲陈主任办公室虚掩的门,停了停,推开,不在。从窗外透进的阳光,将办公桌上那座“最佳近洞奖”奖杯照射得光彩夺目。回到座位,南粤明重新把日程安排过了一遍,按照计划,他们将于九点在陈主任办公室开个碰头会,然后去往小榄镇。南粤明看了看表,有些无聊地打开网页看新闻,特朗普击败共和党候选人克鲁兹,赢得印第安那州共和党内初选。

  九点二十,南粤明收到章静怡信息:时间有变,主任让你通知一下张总、马总、徐科长,另外通知一下谢律师,十二点半出发。

  南粤明坐正身子,带着情绪很快回了一句:你们在哪啊?

  这样的事情已经不止一次了,很多时候,给南粤明传达指令的不是陈主任,而是章静怡,好像章静怡是他上级似的。凭什么啊,他想。但也只是想想,事,还得落实。他逐一拨打电话,声音平和熨帖得像只小羊羔。

  打完电话,放在桌上的手机跳出一串信息:在维多利亚酒店喝早茶呢。后面加了个微笑表情。另一条信息是:准备一盒陈主任名片,我的也麻烦一下。南粤明“嘁”了一声,心说成天就知道“小资”,就知道“腐败”。他倒不是嫉妒章静怡的“得宠”,事实上他跟陈主任出去“小资”“腐败”的时候也不少,隔三差五去威斯汀、白天鹅、花园酒店去“吃个便饭”,“开个会”,“谈个业务”,有的是机会,他只是对章静怡整天“粘”着陈主任有点“恶心”,他担心的是这位老学长会不会把这位“小秘”变成“小蜜”。他去拿了陈主任名片,又拿了章静怡和自己的,放进电脑包之前,又看了看陈主任名片:正达律师事务所主任、高级合伙人、民商法学博士、**盟理事……。他看着一长串头衔,叹了一口气,何时能有老学长成就之一毫与厘?南粤明喝了点水,打开邮箱,回了几家企业法务部的邮件,这事虽不是急件,但也来不得半点马虎,及时掌握企业动态跟进企业法务是他的职责,主任担任着十多家企业的法律顾问,不可能面面俱到。

  十一点四十,办公区的同事开始陆续出去午餐。葛小芸特地转绕了绕,从南粤明卡座经过,“去九毛九还是耀中?”没等南粤明回答又说,“去耀中吧!”

  南粤明盯着电脑看视频,希拉里正在激情演讲,克林顿为她站台鼓掌。饭点到了,他不是不知道,而是有些迷茫,章静怡一直没发信息,他犹豫着到底是去吃还是继续等。

  这一幕正好被走到门口的乔律师看到了,乔大姐回过身来招手,“小芸,希拉里那个老女人有什么好看的?走,九毛九拼餐去。”

  葛小芸应着声离去。

  办公区空了后南粤明才起身往外走,进了电梯很快就落到地面,他感到有些头晕,二三百米的高度,几十秒就到了,从来到这里起他就不适应,总有种上天入地的落差感。他没有选择下到地下二层,而是径直穿过大堂,再穿过裙楼大厅,往林和中路走去。地下二层其实有很多食肆,九毛九就在那,只是价格“很贵”,他吃过几次,后来借故不再去了。临楼的耀中广场也是如此,地下三层有个快餐区,装修典雅,能容纳好几百人同时进餐,价格还算“适中”,十八元起步,同事们大多在这里午餐,可他还是觉得“贵”,“吃不好”。只有林和中路往火车东站方向的这一家快餐店,虽然小与挤,却经济实惠,二荤一素再加一紫菜蛋汤,十元能吃撑。

  车在南沙港快速路上飞驰,《三驾马车》的歌声切入耳鼓,深沉而悠扬。张总开车,陈主任副驾,南粤明和马总坐后座。张总和马总南粤明不是第一次认识,和陈主任去观澜湖打高尔夫,去珠江帝景苑温州商会闵会长私人会所聚会时都见过。张总是投资咨询公司老总,马总是家电行业老总。张总和陈主任私交甚密。另一辆车上,坐着谢律师、公证处徐科长以及章静怡。谢律师是事务所高级合伙人之一,同时也是陈主任同学,准确讲是比陈主任高一届的校友,后来读研时和陈主任同学。章静怡开车,车是陈主任的宝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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