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乡的女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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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月初六那天,在家乡的朋友给我发信息:艳萍,母亲今天做了月半粑粑。 月半粑粑,是一道月半才吃的传统美食。才是初六,母亲就开始做月半粑粑,这是有原因的。孩子们在外地工作定居,不能等到十五过了才离家。母亲想要孩子们吃到月半粑粑,就提前把元宵节过了。元宵节,我们叫过月半。月半这天不吃汤圆,家家户户蒸月半粑粑。过了年,孩子们就盼着过月半。“年小月半大。”盼月半,不光是为提灯笼,更是为吃月半粑粑。到了月半这天,家家户户拿出早就备好的一块肉,赶集称些香干子回来,洗一篮子自家地里拔回来的胡萝卜和大蒜,只等着仿佛约好的一个时段,噼里啪啦开始剁。这些馅料不会剁得太细,加些腌制的剁辣椒,撒一些盐,拌好。月半粑粑的外皮,不是面粉,而是江汉平原上的早稻米磨成的米粉揉成,严格来说,是细米。碾回来的早稻米,吃之前过一道筛,细米碎米漏下来,积少成多。先把米淘洗干净,再晾干,用石磨制成米粉,放蒸笼里蒸熟。有的地方,人们耐烦些,会把晾干的米炒熟再磨,这样的月半粑粑外皮有焦香味,更有特色。蒸熟的米粉,要趁热赶紧加开水调和、揉搓,使之黏合绵密。米粉揉成的外皮,看起来不如面粉那么细腻,也不如面粉那么白净,却适合本土人的胃口。不丰产小麦,我们并不稀罕面食,这也是一方水土养一方人吧!揉好米粉,揪一块,在手上摊平后一点点往内里压,成窝窝状,舀一大勺馅料,收拢捏好,放在蒸笼里。农村里的灶火很大很急,十几二十分钟后,月半粑粑好了。揭开笼盖,东家送两个,西家送两个,谁家先蒸好,先尝谁家的。小街上到处飘荡着月半粑粑的香味,孩子们欢喜地吃着。我家人少,爷爷奶奶不做。一大早,就赶去秋秋家玩,看秋妈妈做月半粑粑。等到蒸笼里冒出大气冒出香气后,赶紧跑回家。不多会,秋秋来了,她手上端着的大碗里放着两个香喷喷的月半粑粑。鸭蛋形状,大大的,看起来有些笨拙。拿在手里粘粘乎乎,一咬,真香啊!肉香胡萝卜香香干香米粉香灶火的香,全都融在那一刻。还有更好吃的。如果蒸的多,月半那天没吃完,第二天埋一个在做饭的灶火里,饿的时候取出来。这时候,月半粑粑的皮在灶火的余温烘烤下变成焦黄,吃起来别有一番风味。看见哪家的孩子拿一个这样的月半粑粑啃,旁边的小孩定是拔腿回家找妈妈和奶奶扯皮。吃完月半粑粑,晚上,小街上的孩子们提着灯笼,从上街走到下街,从下街走到上街,喜庆之余有些讪讪的。过了这天,日子不复是年。回家后,灯笼得被收起来,挂上高高的屋梁。那年月,年年月半不能尽兴享用月半粑粑,心里真不是滋味。但也没办法,爷爷奶奶不能做的事情,我们不能强求。因此,对这月半粑粑的记忆,只能是别人家的味道。总想,等自己长大,做堆成小山样的月半粑粑。后来,能做月半粑粑的时候,已离开了故乡。没有做月半粑粑的气氛,没有做月半粑粑的材料,这道食物,也就一直没再品尝。这是好事。它如同故乡的其它食物一样,被珍藏在心里,保持着当初的原味,永不磨灭。生命里,陪同人成长的东西很多,也包括吃食。一直记着,记着秋妈妈的手艺,记着秋秋的善解人意。每年月半这天,不管在哪里,都会遥望,遥望故乡的方向,遥望秋秋家蒸笼里的月半粑粑。故乡,关于月半粑粑,有两种说法。一是蒙古人进攻中原,见汉人就杀。到江汉平原腹地时,人们做月半粑粑传递情报。二是湖区田少,糯米产量低,种的少,导致它的精贵,不怎么做汤圆。平常积攒的细米多,平原上的人又无粑不欢,才这样融会贯通,制作成大大圆圆的食物,又应节又味美。发展到后来,即使糯米多了,人们还是选择做复杂的月半粑粑过节。听说现在,故乡的小镇上,月半粑粑作为一道早点,平日里也可以吃到。可以想象,那一定不是记忆里储存的味道。这道食物,很特别,必须是时令和节气的产物。开春时节的胡萝卜和大蒜,年味末期的眷念和惆怅,才能成就这道美味。故乡的女儿:陈艳萍,湖北天门人,现居武汉。从生命的原香出发,与美同行,抒写生活,乡愁,诗情以及远方。
翻看表妹雅琴的朋友圈,她在遥远的非洲国家津巴布韦。有一日,她居然在那里开起了卤锅。 那图片,我当然是一眼就能认出,五花肉,海带和卤藕,还有鸡蛋。连千张,也有。天晓得,非洲国家,居然还有千张。妹妹在广州工作生活,每次回武汉,问她想吃点什么。她的回答总是:卤藕卤千张卤海带。卤锅里,一定还要有猪肉和鸡肉。也就是说,卤好鸡肉和猪肉后,再把千张海带莲藕泡进去。这是一道菜,不,是很多道。它不惊艳,甚至还有些土。这道菜,我们吃着长大。这道菜,一直在我们的心怀里。不管日子如何好过,不管条件如何改善,它永远是我们的“满汉全席”,是我们的“食全食美”。儿时,我们盼望的最好吃食,就是过年的时候开卤锅卤年菜。卤锅不能开得太早,孩子们太馋了。只有到了二十九或者三十,家家户户才开始做。那几乎,也是年味的最后一道筹备。按故乡的说法是,叫花子也有三天年。万物都要过年,刀啊灶啊的都要休息几天。卤好菜,过年这几天,有客人来,厨房里就不必大动干戈地洗切烧煮。也有时间,多陪着客人说说话。开卤锅之前,要做很多准备。奶奶烧水,爷爷杀鸡,大家围着盆子拔鸡毛。还得去池塘里洗莲藕和海带,外加一筐茨菰。洗海带,很郑重其事,如同洗衣服。洗净后,得搭在竹竿上晾一会。一个家里,开卤锅,大多是妈妈的事,爸爸搭手帮忙。我们家,没有爸爸妈妈。那按理,该是奶奶?一年四季里,爷爷忙着外面的活,没见他拿过锅铲。最多,只是坐在灶旁递火。可只一到过年开卤锅,就得是爷爷来主理。小时没细想,长大后才明白。开卤锅,是大事,奶奶胆子小,她做不来。怕弄坏了,把一家人的食物糟蹋。每年,仿佛约定成俗,一到开卤锅,厨房就成了爷爷的战场,奶奶在旁边打下手。说是厨房,其实没有。祖孙几口人,就在堂屋一角做饭。吃过晚饭,爷爷准备好最大最干的劈材,在钢灶上把卤锅架起来。先放进去鸡和肉。锅不够大,鸡的腿啊背啊露在外面。不一会儿,铁锅里“咕咚”起来,唱起欢歌。我们哪也不去,在旁边候着,盯着。那声音,极有节奏和韵律,如同泉眼。随着爷爷的双手不断在锅里挪腾,卤肉的香味也开始往外冒。看着它们的色泽由白变黄,香味往四周漫溢,迫不及待地问爷爷:熟了没有?爷爷知道没大熟,但看我们实在馋,就揪下一小块肉皮,说:尝尝,看熟了没有?没烂吧?还得再煮煮。第一只鸡出锅,爷爷趁热揪下鸡腿,递给我们。吃完鸡腿,再揪鸡胸鸡背。那个鸡翅,我们不爱,嫌它肉少。想不到的是,现在吃鸡肉,反而喜欢鸡翅。说鸡腿肉太多,难得嚼。说鸡翅,啃起来有味。过年,得奢侈些,至少卤五六只鸡。一锅两锅三锅,才把肉食卤完。卤过肉的汁水,浓稠醇厚,最适合放藕、千张和香干。这些卤入了味,时间就不早了,爷爷捞起来后,放进去茨菰和海带,让它们在余火下慢慢熬,自去睡了。因为卤菜,那几天,小小的房子满屋都是香味,老鼠在暗处闹腾。当然,还有我们这些馋猫。出去疯饿了,跑回来,不是扯鸡,就是撕肉,要不拿一截藕,再不就是抓一个茨菰。反正过年,奶奶不会责骂。说起茨菰,很多年里,我似乎忘记了它。在曾祺老人的书里读到,猛地想起。曾祺老人几次说过这东西,不说它好吃,而是难吃。说他开始不吃,后来慢慢想吃。这是隔了时光的家乡情结,苦味涩味没去了,变成好。我想起茨菰来,没觉得它不好吃。连那茨菰后面带着的小尾巴簪子,也是好吃的。茨菰,性寒,有苦味。对于生长环境,它不挑剔,干也好,湿也好,它都照常生长。有它,灾荒年,可救命。它也有些“嫌贫爱富”。有条件的时候,与肉一起做,方好。家户人家,种的极少。从地里挖回来,摆在墙角落里,直到腊月二十八,才拿出来。不舍得用削皮器,怕把肉削走,就拿瓷片刮。我们不能为此而特意打碎一只碗,就到处找。自己屋后的墙角旮旯里没有,总有人家的墙角旮旯里有。找到一块,用破口的那一面刨茨菰的皮,正好。也或者,拿一根筷子,粗的那一头,是长方体,以它的边棱来刮,也是可以的。卤锅的最后,才把它丢进去,泡一夜。之所以这样,是它味涩,免得染坏了别种吃食。也因为,它本身要充分地渗透肉味,才好吃。对于茨菰,我的心里形成了刻板效应,只认定这种吃法。汪曾祺老先生说的做法,是切成片加咸菜滚汤,我有点理解他老人家不喜欢吃的理由了。他后来又说,老师沈从文喜欢吃炒茨菰,并说茨菰比土豆“格”高。从文先生是湖南湘西人,想必,这道菜里得放很多辣椒。 这一年开一次的卤锅,这样让人怀想,着实不仅仅是吃食。开卤锅,火火红红,热气腾腾,我们守候在旁,是感受一家人做吃食的氛围,感受爷爷奶奶给我们营造的温暖。那记忆那场景,至今,还在寻觅。有时候,爱人在厨房里做饭,热火朝天,我在背后看。不为看什么吃什么,只想在那种感觉中,体会家的味道。由此,我也明白,当年,并不是奶奶做不好开卤锅这件事。而是因为过年,因为喜气,因为食物的充足。那天,一定要爷爷也参与进来。有了这些东西,年味就足了。二十九,样样有。三十黑,对联帖。如此。年就开始了。表妹说,异国他乡的烩卤菜,好吃得想哭。我能理解,这些食物,不再是物质上的意义,而是精神上的怀想。吃进去的,是慰藉肚腹的食物。到达的,却是灵魂里藏着的故乡和童年。她说,这道菜的灵魂是大蒜。我特别认同,家乡的大蒜是最香的。和卤菜搭配,锦上添花。过年时节的大蒜,涨势最是喜人,一棵棵,高高壮壮,像翻毛公鸡一般威武。拜年的客人来了,扯回来一把大蒜。合着藕,炒一盘。合着千张,炒一盘。合着茨菰,炒一盘。合着卤肉,炒一盘。烩卤鸡块,更是少不了大蒜。厨房里香味扑鼻,鸡也知晓。那几天它们不走远,留在家里过年。现在的人们,生活条件好了。这些卤味,菜市场一年四季有卖。不想买,随时也可以开卤。可我们却吃不出来昔日的味道。有时候,也会想念茨菰,但从来没有起心做。这道菜的味道,只停留在爷爷开的卤锅里。属于我们一家人的往日岁月,属于心里的痛楚,属于永远的怀念。生命的本质就是消散。小时候不明白,几天年为何过得那样快。现在才知道,任何事物,只一开始,就是在失去。如同年味,如同岁月,如同那岁月里的亲人,一去不复返。故乡的女儿:陈艳萍,湖北天门人,现居武汉。从生命的原香出发,与美同行,抒写生活,乡愁,诗情以及远方。

花鼓戏

天门聚焦 2021-01-26 阅读 1.8万 回复 9
家乡有句口头禅:害病不用吃方药,单听沈山的哟哎哟。沈山,是家乡唱花鼓戏的艺术家。哟哎哟,是花鼓戏的曲调。 花鼓戏是家乡人的最爱,说再多赞美的话,也比不上这一句。没说一个怎么好听怎么好看的字眼,却让所有人明白,花鼓戏好听好看的不得了。完整的故事版本是这样流传的:观音岩附近,有一个道士,儿子得了一种怪病,高烧不退,茶饭不思,经常在梦里说胡话:山哥,我要听你的哟哎哟,我要看你唱戏。有时突然惊叫:姆妈,快烧火,快打鸡蛋,山哥来了,杀鸡子他吃。一病数天,药吃了,菩萨请了,就是治不好。父母焦急,想着儿子说的哟哎哟,本着死马当作活马医的念头,花钱请来沈山为儿子唱一台花鼓戏。听说有戏看,乡民们蜂拥而至,把个唱戏的禾场围得水泄不通,道士的儿子看着听着,病体突愈,要吃要喝起来。于是,“害病不用吃方药,单听沈山的哟哎哟”,就成了江汉平原上的美谈。故乡人,人人都会几句花鼓戏。胆大的,田里做农活,闲时蹲墙角晒太阳,不经意间就突然吼出来几句唱词。胆小的,不敢在人前唱,躲在家里偷偷哼,哼给自己听。书上的记载,最初的花鼓戏,叫“沿门花鼓”、“地花鼓”。沿门,乞讨的意思。清雍正年间的《沔阳州志》里说:“穿街过市流浪苦,沿门乞生唱花鼓。”天门汉川沔阳这一代,地势低洼,十年九灾。遇到灾年,老百姓纷纷外出逃荒,以敲碟子、打三棒鼓、唱小曲、拍渔鼓筒等形式。后在此基础上不断发展,才有了花鼓戏。唱花鼓戏,有专业团体,也有业余班子。专业班子一般设在城关,那里天天唱。我的老家在乡下,只过年请业余班子唱几天花鼓戏。业余班子也不是随便就能请,那样的花费和排场,小湾小姓付不起。俗语说:“大湾住大姓,大姓住大房。”儿时,我们那地方常常唱戏的,是当地的苏姓,那是一个大湾,离我住的小街好几里路。不过,远不是事,反正我们能走,走多远不嫌累。唱戏一般是在正月初三以后。重要的亲戚间,年拜了,客请了。还在过年闲散期,也无重要的农活,连牛也是不用放的,丢一捆干草给它嚼。吃过早饭,小街人全体出动赶场看戏。我和爷爷一起走,需要走多久,不知道。反正戏台高高地矗在稻田里,飘红着绿,是标志性建筑,远远就可以看见。再说还有声音,它在旷野里传得更远。也就是说,还没看见戏台的影子,就听见了唱戏的声音。现在想来,那声音还在耳畔回响,使我猛地疑惑起来:不知道当年是真的听见,还是臆测,反正一路走,一路有敲锣打鼓咿咿呀呀的声音传过来。那声音催促我们加快脚步,免得错过好戏。到了唱戏的地方,最遗憾的是没有当地亲戚,可以前去借一张凳子。爷爷赶戏,是真的为了看。好在田埂多,到处是草凳。我一个孩子家,不为赶戏,而是贪玩,有没有凳子倒是无所谓。戏场子里孩子多,卖零食的多。甘蔗一根一根竖着,架起来,杈在地上。不是外地的红皮甘蔗,而是本地的白甘蔗。我向伙伴们吹嘘,说爷爷的干儿子我的伯爷在中州农场,那里有大片大片的甘蔗林。有卖荸荠的,也真是不能怪我,荸荠,我也有得吹。陈家岭,我的亲大伯家,年年种荸荠。家里屋梁上吊着的竹篮子,还装着半篮子荸荠呢!有卖菱角米的。这个最好吃,也贵,买不起,站在旁边看。砍菱角米的爹爹手拿的小斧头乖乖巧巧,菱角米砍出来像一个个金元宝。不过,还像老奶奶的裹脚。不说,是如此比喻食物,不雅。有人买,用纸叠成漏斗状包好。还有卖茶的,玻璃杯,盖上玻璃盖,一分两分一杯。还有瓜籽儿、蚕豆、糖人、滴咚......舞台上,演员们穿着红的绿的衣服表演,我看不懂,也无心看,只觉得唱戏的声音听起来凄凉,好像奶奶的哭声。这样听的时候,和伙伴们在戏场子玩,就老走神,恍惚从这戏曲里听出了人世的波折,忧伤的诉说。说这唱戏的村子有我家的亲戚才好,这是我的意思。听说,那些人家里,特别是条件差的人家,怕自己村唱戏。一唱十天八天,不是借板凳这样容易,而是留下来吃喝。听说亲戚多的人家,几天戏看下来,鲊辣粑子腌洋生姜也会吃个坛底朝天。那些年,年年唱,不记得唱了别的什么戏,只记着《站花墙》。大人们也都这样,一说去看戏,就说去看《站花墙》。里面有小姐和丫环。丫环,名叫春香,摘花的动作轻柔敏捷,比现在的变脸艺术还快,一朵花出来了,看戏的人小声猜:袖子里出来的。又一朵出来了,看戏的人又猜:衣服角里出来的。又一朵,四朵、五朵……一下满篮花,精彩得很。八十年代后,收音机电视机相继普及,村子里不怎么唱戏了。爷爷买了一部收音机,他老想听花鼓戏,只要有,听得津津有味。有时候,也悄悄哼几句。只可惜,收音机不能点播,不能重复,爷爷始终没尽兴。我说在戏场里听戏时,感觉是奶奶的哭声,这不是空穴来风。故乡的婆婆妈妈们,都会哭。女儿出嫁和亲人去世,她们边哭边诉,唱词优美,旋律伤情,和花鼓戏如出一辙。说了半天花鼓戏,爷爷也好,我也好,没听过沈山大师唱戏。故乡的女儿:陈艳萍,湖北天门人,现居武汉。从生命的原香出发,与美同行,抒写生活,乡愁,诗情以及远方。
传说驴子的耳朵很善听。每当出门在外时,就很想自己有一副驴子那样的耳朵。 去湖南妈妈家,没有什么急事的情况下,我选择绿皮火车。一是可以省下一百元,二是家离火车站近些,三是武昌到长沙的车次很多。这次,买的是Z51。这是一辆从北京开往昆明的火车。它的行程很长,跨过河北、河南、湖北、湖南、贵州后到达云南昆明。想起多年前,曾经坐过这趟车去贵州镇远。二十多小时的行程,我买的是卧铺。一踏入车厢,暖臭哄哄的气息扑面而来,入肺腑,袭全身。能分辨,是脚的味道和食物的味道。这是我料想到的,但没想到如此严重。这是绿皮火车的特色,也是行程太远的原因,乘坐这辆车的旅客,大多是去贵州和云南。几分钟过后,火车驶出车站。静下来之际,我环顾四周,默默地分析了一番。离春节还有四十多天,乘客里面,除开少量的持有半价票的大学生外,大多数是为了省钱的打工人员。现在交通方便。飞机、高铁和火车,是三道分水岭,它清清楚楚地呈现着的人的财力。很显然,坐绿皮火车的,是不富裕人群。大多数的乘客,都没有认真地把鞋穿上。也难怪,他们已经在火车上熬了一晚上。口罩遮着脸面和嘴巴,但我从他们的眼神里看见了很深的疲惫。公共场所不能脱鞋的行为,在此刻,是不太有效的。也是,不能去要求的。很快,我就适应了这种气味,并想起了古人说的一句话:入芝兰之室,久而不闻其香。入鲍鱼之肆,久而不闻其臭。但我仍然保持着警惕,闻了闻身上的毛衣,看沾染上这种气味没有。不过,我又想,即使沾染上,下车吹吹风也就好了。我的对面,坐着一位胖大姐和一位老大哥。胖大姐从北京出发,去湖南的娄底。老大哥是云南西双版纳人,去北京玩了几天,现在回云南。胖大姐穿着一件大红的棉袄,大波浪的发型,颈上腕上指上,戴着首饰,显得很富态。她的座位是靠窗,她歪在窗户上,和朋友们有一搭没一搭地用微信聊着天。有一会,她没有聊了,唱起了歌。她唱的不好听,但是很敢唱,唱得很大声,是噪音。但可理解,她的时间太难熬了。她恨不得唱一首歌,就马上可以下车。我的旁边,坐着的是一位大学生。他受不了,很有礼貌地喊了一声:阿姨。喊一遍的时候,胖大姐没有听见。小伙子又喊,她依然没听见。小伙子伸手碰了碰她翘在座位上的腿,她才反应过来。小伙子说,能不能小点声音唱?胖大姐没有回话,但音调明显小了。唱几句后,觉得不过瘾,就没再唱了。老大哥很疲倦,又不能睡,只能一会儿眯着,一会儿睁着。有时候,掏出手机看看。这时候,他倒是希望有语音信息来,可以解解闷。还真有,应该是他儿子,问他到哪里了?他大声说,刚过武汉。这一瞬间,他的眼神精神了些。过一会,又架不住疲惫感的侵袭,眯着了。说他们是胖大姐,是老大哥,但我很清楚,他们左不过五十多岁的年龄,比我大不了几岁。这么面对面看着他们的老态,我是恐惧的,惆怅的。到了一个站点,火车徐徐停车的时候,我从车窗外看准备上这趟车的旅客。其中有一对男女,男人搂着女的姿势有些特别的巴结感。也就是说他们认识的时间不长,女孩并没有给他谈婚论嫁的信念,而他一意孤行地想要把他们的关系拉近。都戴着口罩,虽看不清面相,看我能从口罩遮不住的地方看出这个女孩的化过妆。上车的时候,他们的座位在我的后排,从我身边经过时,我又细看了看她。身上的衣服,很便宜很时髦的类型。女人为什么要化妆,女人为什么要穿好看的衣服。“女为悦己者容”,是很有道理的话。女人出门,她知道有人会关注她。她就希望,别人说她好看。其实,就算人人说她美,也没有任何实质意义。他们坐下来后,就开始吃东西。男的问女的,辣不辣?女的说她不怕辣。我听出来了,男的不是河南人就是甘肃人,女的不是湖南人就是湖北人。男的说,你太厉害了,那天的麻辣锅,你吃得很欢畅。女的就笑。女的也说话,句子不长,一个字两个字地蹦,语气嗲。外人听来,是幼稚。恋爱之中,女人的这种幼稚感,男人是很喜欢的。一方面是激起男人的保护欲,一方面也让男人感觉,这样的女人容易对付。男的又问,你怎么穿这套衣服出门?上次给你买的那套衣服呢?女的就回说哪套?男的说那次我们一起出去,我给你买的。女的就笑了一下,没有再说话。男的说,待会下车后,我带你去买身衣服。女的没有说什么,继续吃着零食。既然男的都给女的买过衣服了,那他们认识的时间也不是太短。而且男人说他们那次吃麻辣锅时,有他们共同认识的朋友。接下来,男人却问女人多大了。女人笑,不出声。男人再问,女人就要他猜。男人说,十八?十九?女人就咯咯地,很天真地笑。好像还有些往男人怀里倒的意思,我并不能扭过头去证实。好像是女人拿身份证给男人看,男人却看见了女人的两张信用卡。男人警惕了,也或者担心了,弄不好要替她还债。他就问,你这两张信用卡的额度是多少。女人又说,你猜。男人就说,一万?女人嗔笑着说不是。男人又说,三万,女人继续嗔笑,说不是。男人说,五万?女人笑,没有否认。男人说,两张信用卡的额度都用完了?女人说,是的。男人说,干什么用的?女人只是笑,不说什么。男人就讲起自己用信用卡的经历,是用起来舒服,还起来着急。他说从今往后再也不用信用卡了。女人听了,不说什么,只嗔笑。男人说,把你的信用卡给我一张。男人说这话时,女人连问两遍,给你干什么?女人虽然是问,但语气里有一丝高兴。那一刻,她以为男人会说,我帮你还一张。结果男人却说,是想管制她,怕她再贷。女人有点儿失落。男人说,你借了这么多钱,每月还多少。女人说一张两千多。男人说,你一个月才两三千的工资,拿什么还贷款?女孩就笑,搪塞。男人逼着问,她就说自己做兼职赚钱。男人说,你现在的工作是长白班,周末不休息,哪有时间做兼职?女人说,她利用中午的休息时间做。男人不相信,觉得里面有鬼。他甚至会在心里想,女人一定会做些什么别的事情,来钱很快的,不是正当途径的。他这样想,但没有说,还是问,你到底拿什么钱还贷款。女人依然不说,只是笑。她的笑里有意思,你若不帮我还,就不要管我。男人一直问,一是想知道答案,也是想掩饰自己。按理,这个时候,男人应该主动站出来替她还。但他并没有这个能力,也觉得没到那一步。一路上,始终是男人话多,女人话少。始终是,男人在巴结着女人。而男人似乎还很清楚,这个女人不适合自己。但他认为,如今找个女朋友太难太难,有,就是一种希望。他很想这个女人能够一下子变得适合他,依顺他,和他长相厮守,百年好合。我的斜对面,是一家三口。女人一张口,牙齿是黑的,让我猛地想起云南的一个少数民族,以牙黑为美。她问我对面的老大哥,在云南种植水果是否赚钱?老大哥说,还可以。并把自己果园的图片翻出来给她看。我也看见了,是芒果。老大哥说,芒果不愁销路。后来,他们又谈些别的,我却怎么也听不懂了。云南话,初听语音,感觉好懂。细听,又很难懂。也或是火车颠簸的原因,抑或是戴着的口罩,总之,再也听不懂他们的谈话。车厢的中段,坐着好几个年轻人,他们此行是回云南老家。其中有一位中年妇女,很健谈,她说她是贵州人。他们凑在一起,热烈地谈着两地间的儿女婚事。虽说十里不同风,五里不同俗,但是要彩礼的风气却是一样的。几个年轻人,有的三十几,有的临近三十,有的二十出头,鼓着腮帮子嚼槟榔,挥舞着手势说笑。对于找女友的艰难,没有多少沮丧。这其中,急的往往是家里的父母。中年妇女说着说着的时候,突然想起一件事,她站起来,对着那个临近三十的男孩子说,我老家有个姑娘,二十五岁,老实内向,结婚后又离婚,你觉得怎么样?我把她介绍给你,行不?这个男孩很尴尬,指着那个二十出头的男孩子说,你为什么不介绍给他,非要介绍给我。中年妇女说,你都快三十岁的人,是老大难,介绍你合适些。他还小,机会多。男孩子又说,这样啊,我又不是垃圾桶。旁边的众人都笑了,大概是觉得他们的对话很无聊,但又多意犹未尽,竖着耳朵想继续听。中年女人有点尴尬,没再继续这个话题。正好,卖特产的来了。这个特产,是新疆的骆驼奶片。说是含钙高,儿童吃了,补钙长高。老人吃了,防骨质疏松,健体长寿。一包二十,五十元钱三包。这火车上的生意,还是动了心思的。从外地回家的旅人,给老人给孩子带点礼物,是亘古不变的幽情,稍稍煽煽,大多容易心动。有人讨价还价,最后以五十元四包成交。我对面的老大哥,也买了四包。时代的变迁,有些风景还是消失了。过去,每到一个小站,停三分钟或者五分钟,就会有商贩前来卖鸡腿鸭腿,卤蛋盒饭。一站一站,每个站都有。那些坐车的旅人们,仿佛不是坐回去,而是吃回去。贵州女人也很想买,她说五十元钱五包。服务员当然不能卖给她。如果卖了,那些买过的人就会要求退货也或者退差价。然而,这在服务员眼里,又是一个商机,她不甘心流失,在一旁极力地说着不能降价的理由。有时也岔开主题,说些家常话儿。但贵州女人不为所动,服务员眼见难缠,走了。车窗外,枯黄的草 ,落了叶子的树,收割后的田畴,淡蓝的天幕,小池塘,一栋栋住宅,一条条水泥路,一辆辆车。风景转瞬而逝,容不得多想点什么,思绪只在当下。到了十二点,大家陆陆续续站起来泡方便面。方便面吃起来一般,闻起来诱人,我感觉饿,几次看了看包里带着的盒饭,没有拿出来。我的左邻右舍们,坐了一夜的火车,吃着方便面,啃着干面包,我却拿出盒饭独自享用。这个,我做不到。人在旅途,会很想念家里的饭菜。我如果拿出来吃,会让他们更加想家。给别人介绍对象的那个贵州女人,因为手机充电,临时性坐在我旁边。她问我是哪里人,我说湖北人。她说,你们湖北没有贵州好。我一笑,对她说,贵州是你的家乡,在你眼里贵州最好。湖北是我的家乡,在我眼里湖北最好。她若有所思后,点了点头,然后和斜对面的黑齿女人聊起来。黑齿女人说她一个女儿,两个儿子。贵州女人啧啧几声后说,你的两个儿子将来怎么找媳妇?黑齿女人说,不担心。只要他们听话、争气,总还是找得到的。车厢里,贵州女人明显是一个焦点,她走到哪里,哪里就有话声。她和黑齿女人聊天,大家又被吸引,竖着耳朵听。穿红棉袄的胖大姐,直起身子,虽然看着手机,但我知道她在听。老大哥,虽时不时地眯一会,但也在听她们说话。贵州女人又想起一个话题,说她有一个好朋友,云南人,和她在同一家工厂打工。俩人情同姐妹,处如手足,可惜的是,几年前失去联系后,再也找不到她了。她的感慨,大家都听到了,但是没人回应。天下很多巧事,但这件事却没有这样的巧合。在座的,谁也不认识她说的这个女人。我不知道,她想寻找的这个女人,在别的什么地方生活,会不会也向人问起,她认识一位贵州女人,她和她特别要好。可是,她现在却找不到她了。她的感慨,如一粒小石子,击中人的心怀。​大家虽然没有回应,却陷入了沉思:想起自己曾经有过的朋友,也是这样失散了,再也找不到了。故乡的女儿:陈艳萍,湖北天门人,现居武汉。从生命的原香出发,与美同行,抒写生活,乡愁,诗情以及远方。
“人情大似债,顶口锅去卖。” 那个时候,孩子哪知道甘难辛苦呢?一听说母亲要赶人情,欢喜得蹦起来。出去找小伙伴们玩,也要把这事拿出来炫耀。那母亲暂时没有人情可赶的,就一方面羡慕,失落。一方面在心里想,有什么了不起,上个月我还和母亲一起去过日子了呢!一边想,那过日子的美好情景就会浮现在眼前,便越发沮丧,期盼自己的母亲也去赶人情。赶人情,就是送礼。有很多种,送祝米、抓周、做十岁。结婚、嫁姑娘。老人做寿、过世。考大学、建新房等等。过日子,是赶人情里面的最高级别,专属于婚嫁,是孩子们的最爱。它喜庆,有看头,有糖果喜饼,还可以捡鞭炮,而且时间长,可以玩两三天。赶人情、过日子,总的来说,就是有酒喝。乡人不想说得那么直白,就说去吃长火。这是只有故乡人才懂的一个词。江汉平原上的人,从不说做饭,而是说烧火。家里有喜事,前前后后办几天,灶里的火不停地烧,谓之“长火”。也就把这样的日子,叫作“吃长火”。母亲去赶人情吃长火,如果不是姑姑舅舅姨妈外婆家,便不能带几个孩子,那到底带谁呢?孩子多的人家,这是一个问题,也是一场战事。母亲当然知道,她不声张,悄悄布局。临到要出门了,给几分钱这个不准备带去的孩子,让他去供销社买糖吃。然后快速拉起这个带去的孩子,从后门偷偷急走。孩子买了糖回来,不见母亲和弟弟或者妹妹,知道不妙,母亲已丢下他,带着弟弟或者妹妹吃长火去了。他生气得很,坐在地上嚎啕,紧接着又打滚,奶奶过来,怎么也花哄不好。过了会后,自己想通了,爬起来,擦干眼泪。还是不舒服,但又有了新盼头,盼母亲回来,给他带接物。接物,就是伴手礼。吃长火,会有些芝麻饼和糖果之类的东西拿回来。如果亲戚真,还会有蒸肉蒸鱼等菜肴。孩子们为什么那么渴望随母亲去吃长火,一是不用上学,二是穿新衣,三是吃美食。所谓的美食,就是十大碗。七八十年代,物质匮乏,常年萝卜白菜,咸菜腐乳。只有到了过年,才会有相对丰富的菜肴。平常的日子,就是赶人情吃长火时,有好吃的。酒席,不会是一桌。其中有一个最重要的地方,叫上宴。上宴的上席,是舅舅的专座。有的舅舅礼性大,摆架子,故意迟迟不来。等不得,开席了,他才到。一看没等他,拔脚就走,拉扯和劝说都没用。有的舅舅因事情不能到,那个位置也要留给他,用红纸贴上封条。每一桌酒席,上下席各坐两人,左边右边,有绝对的规矩。两边各坐两人,规矩稍微小点。每一桌酒席,设一个东道,专门招待客人,主要是接菜和斟酒。东道者,一般由主人家定了亲还未结婚的准女婿,或者晚辈侄儿来担任。东道摆十大碗,大有乾坤。头碗放中间,二碗时,空碗对着自己,两碗一条线。三碗呈品字,两空碗对着自己。四碗时,放中间,两空碗对自己,另一空碗放东道对面。五碗放中间,呈麻将里的五筒。六碗摆好呈六筒,刚端上的菜摆在第二排的中间,对着上座。七碗,八碗,两排三碗,中间两碗,刚上的热菜对着上座。九碗,放在两排四碗的中间。十碗,放在第九碗上面,对着上座。斟酒递烟摆菜,东道做不好,得罪了客人,严重的,会掀桌子,也或当场负气而走,老死不相往来。轻的嘀嘀咕咕,埋怨在心。第一道菜,是黄花菜炒肉。天门,特产黄花菜。黄花菜,也叫忘忧草。菜上来了,大家一看,还有一个人没有来,不好动筷子,等着。那人来了,大家就说:等你等到黄花菜都凉了。第二碗菜,是笋衣炒肉。我们那地方,并没有竹笋。这笋衣,买回来是干的,泡发,一层层拨开。笋衣一片一片,肉一片一片,形状颜色差不多,感觉是一整碗肉。第三碗菜,是一碗扣鱼。江汉平原的特产,鲩鱼切成块腌制进味后蒸熟,倒扣在碗里端上桌,谓之扣鱼。第三碗菜时,主人家开始敬酒。一般是舅爷优先,再是姑爷,其它的就走走过场。第四碗菜,是花生米。这道菜,现在的人一听,会嗤之以鼻。那个年代,花生米是稀罕物,贵重,酒席上才有。席间,有人掏出香烟盒,剩下的两根,一边耳朵夹一根。舀几勺花生米,带回去给那没有跟来的孩子吃。第五道菜,是猪肝汤。刚杀的土猪肉,猪肝还冒着热气,做出来的猪肝汤,美味无法形容。自小,我就爱吃这道菜,连带着鸡肝鸭肝都爱。说是猪肝汤,没多少汤,都是猪肝。不过,也有小气人家,做得不像样,别人给他编顺口溜:踏进八斤的门,一人两元钱。八斤把烟发,红花。一碗猪肝汤,净是水汪汪。一人两瓢羹,舀光。第六道菜,是红豆熬肉。这道菜热气腾腾,有营养。入口即化,老少皆宜。有的人家做,有的人家不做,我记忆里没有这道菜,大多是萝卜煨肉之类。第七道菜,是蛋糕。这道菜,纯粹是家乡人的创意。这道菜,有规矩,不能第六碗端上来,谓之“断禄”。也不能第八碗端上来,谓之“蛋八”。怎么不好?我说不清。全世界都有鸡蛋,我没在别的地方吃过这种蛋糕菜。鸡蛋搨得厚厚的,切成菱形,再烧制,端出来时连汤带水,一堆碗。肯定有人纳闷,带汤的菜怎么堆?真的是堆,堆着一块块蛋糕。第八道菜,是甜菜。这道菜方便,迎合当时当地的生活场景。那个时候,橘子罐头,供销社有卖,贵,不能经常买。只能是病了,几天茶饭不思,母亲没办法,才去买一个罐头。这东西酸酸甜甜,冰冰凉凉,也是奇,吃了,病仿佛好一大半。那个年代,罐头是送礼佳品。至爱的亲人生病之类,才买罐头去看。我最初对于橘子的味觉,就来自于橘子罐头。第九道菜,是滑鱼。这道菜,做不好,要么鱼腥味很重,要么破碎不堪。可我的家乡人,把这道菜做得非常好。酸酸甜甜滑滑嫩嫩的口感,我一直没忘,也一直没学会。第十道菜,是扣肉,十大碗的重头戏。人们不用数,只一扣肉端上来,就预示着酒宴结束了。扣肉端上来时,场面大乱,大家纷纷往身后站着的孩子端着的茶缸里夹。形容扣肉的味道,语言真不得力。皮皱肉薄,夹起来轻轻抖动,只知道好吃。油而不腻,烂而有型,只知道香。吃酒席,有好菜,连饭的滋味也格外不同。蒸出来的饭,渗透了漫出来的肉味。那扣肉,和时下的扣肉有些不同,上面裹米粉,但不是超市里卖的蒸肉粉,而是新鲜的早稻米磨出来的原味米粉。肉,切成薄片,加米粉,食盐,姜蒜,酱油,拌匀后,静静地放一会,码在大碗里,上面堆几块藕,蒸熟后倒扣在瓷碗中。一条小街,有蒸笼的人家不多。一架蒸笼,东家用,西家用。时间久了,蒸笼本身,渗进了浓香的肉味。蒸出来的肉,会多一层肉香。酒宴结束,端蒸笼去水边洗洗刷刷,整个池塘,弥漫着肉味,荡漾着油花。鱼儿纷纷伸头,想看个究竟。这是一道简单的家常菜,每每回味,想起老子的大道至简,大味无味。清代随园老人,是公认的美食家。他不光会吃,还写食谱和心得。《随园食单》里,老人写道:“有味者使之出,无味者使之入。荤菜素油炒,素菜荤油炒。”这句话,套在故乡的扣肉上,天衣无缝。米粉吸味,肉出味,彼此的穿透和融合,成就了扣肉的厚味。不似大酒店里的扣肉,又是炸,又是卤,又是蒸。折腾来折腾去,本身的滋味已不了了之。吃下去,觉得好,却没有回味。如同音乐,没有余韵。如同语言,没有想象力。扣肉的另一种吃法,我记得很清楚。第二天,突然降温。正是寒假,我们想起床,被奶奶按进被窝。她说,天冷,冻脚冻手。近中午,奶奶为我们在火钵上烘暖衣服和棉鞋,才准许我们起床。屋里,缭绕着一股特别的肉香。凑上去一看,是昨天端回来的几块扣肉。奶奶没有蒸它,而是放锅里煎。肉在锅里,黑乎乎,没有看相。咬一口,却是世间美味。那餐饭,肉在嘴里,不是咬,而是吮。这个十大碗的菜谱,是依照儿时的记忆所定。不是绝对的,有的人家条件差,豆腐可以是一碗菜,粉丝可以是一碗菜,莲藕可以是一碗菜。家境殷实的人家,还可以是鸡肉,丸子,排骨之类。那时候,甲鱼乌龟多,却不能上正席,现在成了珍品。泥鳅鳝鱼,也不能上正席,现在是高档菜肴。还有狗肉,更不能上正席。这怕不是家乡的禁忌,而是很多地方的禁忌。一个十大碗,可以让人高看,也可以让人低看。有户人家,长子结婚,端上桌的扣肉和扣鱼,夹生样。第一顿时,以为是火候不到,厨师所为,人们没说什么,只是没动这两碗主菜。第二顿十大碗开始,人们发现,还是那样,大家很生气。有一人就出主意,并带头站起来,端起未熟的鱼肉,倒给饭桌底下的猫狗,抢得不亦乐乎。具体的原因,谁也不清楚。这是很尴尬的事儿,想必主客,都会记一辈子。主人家,自是悔青肠子。希望时间能够倒流,重新摆一次酒席,来弥补对于客人的歉意,也还自家一个心安。经过千挑万选后,跟着母亲去吃长火的这个孩子,其实就是个“搭脚划子”。 一进门,客人很过意不去,说带了个“搭脚划子”,主人就说:没事,镶个边,热闹。“搭脚划子”,小船的意思。过去,江河里通行的大船,总会绑一个脚划子,方便接来送去,也可在大船遇到不测时作救生用。大人去喝酒,身后跟着孩子,比喻成“搭脚划子”,很形象。大人们不顾着自己吃,总是先夹给端着茶缸的“搭脚划子”。孩子吃了,嫌不够,在大人背后推推搡搡,越加觉得“搭脚划子”这个词形象。那时候,交通不便。当“搭脚划子”,是很辛苦的。三县交界之地,有的亲戚家,在另一个县。离得多远,就得走多远。倘若不远,方便去,那个留在家里的孩子,不就自己跑去了,还哭什么呢!搭的好,吃了喝了玩了,是个享受。搭的不好,生一场消化不好的病,几天没精打采,也就不觉得好了。不过,好了伤疤忘了痛。下次,照样还想去。两天时间,对于这个留在家中的孩子,如两年一般漫长。时时刻刻,站在母亲回来的路口张望。天快黑的时候,母亲回来了,接过带回来的食物,吃在嘴里,心里还是委屈,直到母亲说:下次吃长火,妈带你去,才转忧为喜。这个下次,也许一等就是一年、两年、三年......故乡的女儿:陈艳萍,湖北天门人,现居武汉。从生命的原香出发,与美同行,抒写生活,乡愁,诗情以及远方。
 从故乡到他乡,从童年到中年,我发现,自己无论在城市生活多少年,也是个乡下孩子。思乡情绪与日俱增,故土留恋与日俱深。 我常常会问自己,这是为什么?我知道答案,我对亲人有亏欠,对故乡有亏欠。童年阶段,没有父母的爱。爷爷奶奶对我好,我还是觉得自己不幸福。很多遗憾,很多苦楚,留在了故乡。后来爷爷奶奶去世,他们是我生命中最重要的人,我却没有回报他们。那时候,我在乡下生活,对于上班的人,对于商品粮户口,羡慕得不得了。那时的我,是咀咒乡村的,是怀着再也不想回去的心态离开故乡的。曾经的很多年,在生活之路上忙碌,我疑似忘记了故乡。等我渐渐成熟,猛然回望,才知道自己错了。 故乡的意义很非凡,它等同于命运的意义。我在它的怀抱里出生长大,也就是在形成我的未来。当初,离开故乡越决绝。今天,对于故乡的痛感会越深。 里尔克有一句诗:灵魂失去庙宇,就会有雨点打在心上。 回望故乡时,却发现故乡变了样。那些好看的风景,好吃的食物,陶冶我的人情之美,土地上的鸡鸭牛羊,爱我的人,我牵挂的人,我美丽的家乡。他们在离我而去。那个年代,人情味浓厚。走亲戚的衣服鞋子,提的篓子,都是可以借的。哪家有自行车,人们有急用就会去借。归还的时候,会带一点礼物。那个年代没有电,我们的玩具都是活的,我们听的音乐是风声雨声蛙声虫鸣声。那个年代,没有菜,扎到河里,就有藕带,鸡头包,或者小鱼。也就是说,吃的食物全是原生态的。过年,盼望新衣服,盼望好吃的。那种盼望,其实是一种享受,也极具生活的美感。我有很多留恋,有很多遗憾,想和故乡倾诉,想和故乡人倾诉。我甚至不需要去翻箱倒柜地打捞,而是它们纷纷跑出来和我相会。写这些关于故乡的文字时,身居城市的场景和文字所弥漫的乡土气息,总是让我恍恍惚惚而分外孤单。抒写的过程,既是重逢,也是依依惜别。我既是幸福的,又是忧愁的。我想活在那个抒写的氛围中,永远不和故乡、亲人,往事告别。写作的过程中,我发现,我以前在意的,全是看得见的不幸福。现在却发现,童年的乡村生活,还有很多看不见的幸福。这些看不见的幸福,引起了大家强烈的共鸣。土地上生活的孩子,接受造物主眷顾最多。从这个意义上说,乡村长大的孩子是幸福的。失去故乡的人,文学成为居住之所。这也是我的一系列乡愁文字,有这么多朋友喜欢的原因。我们都到了最眷恋故土的年龄。寻找故乡,其实是寻找自己。抚慰乡愁,其实是抚慰自己的心。 我的笔下,童年是美好的,人情是温暖的,这并不是在做选择性遗忘。而是我觉得,一切终将暗淡,唯有那些至真至善至情的生活场景在岁月的深谷里闪着光芒。我虽然不能阻止美好事物的离去,但可以做到,让那些人事在文字里得到温情和敬意。写作过程,我领悟命运的教诲,让自己的生命顺应命运而心存感激。这或许就是寻找人生幸福的途径。我写故乡,感觉自己在重新过了一次童年,我又品尝了那些食物,玩了那些游戏,看了一篇故乡的原风景,和爷爷奶奶重新生活在了一起。我感觉,唯有文学,能够包容苦难。在这本书里,我被治愈了。我发现,我和朋友们一样,也有一个幸福的童年。对爷爷奶奶,没有那么深的内疚感了。我觉得,和他们生活的日子,是温暖的,那就已经是彼此在报答。对于没有父母之爱的童年,也没有那么深的遗憾了,我觉得,顺应命运,心存感激。至于故乡,它并不会怪我,而是永永远远拥抱着我。一个人只有拥有土地才有价值,才有灵魂。很庆幸,我有在土地上长大的童年,我一生都拥有着土地。故乡的女儿:陈艳萍,湖北天门人,现居武汉。从生命的原香出发,与美同行,抒写生活,乡愁,诗情以及远方。
这几天,小区里的花工师傅们正修剪树木。所修剪的树木大多是樟树,而这几天正好风多,挟裹着樟树香,满院子幽幽地飘。 樟树香经风传送后和栀子花的香味很像,我明明知道,还是在不经意间以为是栀子花,再想起眼下是寒冬腊月,才会过意来,其实是樟树香。到处是一堆堆的树枝。不是小枝条,而是很粗壮的子枝条。在我,有两重遗憾,一是觉得不必要砍。二是砍下来的枝条没人要,成了垃圾 。樟树枝条煮出的饭和炒出的菜一定会更香些吧!我想,如果有柴火灶,一定要把这些树枝全部留着。转念又想,这是痴人说梦,有这样大的地方放这些木材吗?能烧柴火灶吗?我只能唏嘘,唏嘘儿时对于木柴的向往。柴米油盐酱醋茶。柴,第一位,可见它的重要性。家乡江汉平原,以种水稻为主。稻草,是主要的柴薪。有的人家,种点芝麻、黄豆,因此就有点黄豆梗和芝麻梗,夹在稻草里烧。小时候,分田到户,我家祖孙家庭,两个孩子和两个老人,分得一亩几分田。既没有种芝麻,也没有种黄豆。粮食够不够吃,怎么贴补,我不太记得了。印象最深的,是扭草把。印象最深的,是柴火不够烧。烧火煮饭,草是主要燃料。体积大不经烧,扭成把后便利些。我放学回家,一见门口小山样的乱草堆,就知道奶奶刷草了,等着我和她一起拧草把。扭草把的器具,我们称它“绞子”,一家一个,用竹筒和铁丝绷成,像古人用的弓箭。拧草把的动作进退摇摆,枯燥至极。如果是大人绞,可以坐。孩子胳膊短,只能站。 奶奶头上扎一块毛巾,坐在草堆旁,握着草。我鼓着腮帮子,一百个不情愿,也违抗不得,就故意加些蛮力,惹得奶奶一阵呵斥。那乱草堆,绞了半天还那么高,好灰心。再想想明天、后天。我以为这是一样永无休止的活,要绞到天长地久,绞到天荒地老。其实,没绞几年,我便离开了老家。也是奇,再回去,却愿意和奶奶一起干这活。我家住在小街上,大清早,总看见人挑着一担草把去集市卖。不用说,这是指望卖几角钱买点油盐酱醋针头线脑的妇人。镇上,有吃商品粮的人家,必须买柴烧。一天,爹爹和儿媳妇都去买柴,走到集市上,只剩一担了。爹爹对儿媳妇说,那我们一人一头吧?这时,又来了一位街坊来买柴,一看没了,就对爹爹说,您老做好事,我家里灶口空了,等着柴烧。爹爹一听,忙说,那把我的一头让给你,你就和我儿媳妇共一头算了。众人哈哈大笑。“一人一头”,“共一头”,扯到床帏之事去了。临近冬天,爷爷会去集市上买些劈柴回来。这些劈柴,从京山运过来。还不是很干,得在太阳下晒几天。然后,爷爷拿出斧头,把这些劈柴改小,然后再晒。这时候的劈柴,会码得很好看。晒得差不多后,搬进去码在灶间。柴火,不能当食物,但看见柴火,会让人想起食物,想起温暖。这些柴火码在家里,走进走出,让人心里有满足感,是要过年了的感觉。那年月,每到北风呼啸时,我就自觉去外面捡树枝。外面,也只局限在自家的房前屋后。第一天,可以捡一小捆。第二天,可以捡一小抱。第三天,就只能捡一小把。那都不算是树枝,是些筷子粗细的木棍儿。奶奶没要求我去捡,但我知道,捡这些树棍儿,就是在帮家里干活。奶奶脾气不好,见我在做事,就不好意思发脾气。其实,野外的枯茅草也可以烧。我还小,不会用镰刀,也挑不动。冬天里,有这些劈柴,就可以烧暖锅炉子,里面煮萝卜、白菜和豆腐,当然,多少会有点肉。嘟嘟嘟的,所以叫嘟暖锅炉子。暖锅炉子,叫的好听,其实是爷爷用铁皮圈成的简易炉灶,千疮百孔。奶奶烧它的时候,极其认真。捡回来的木棍儿,当引柴。烧着后,再架上一根根买来的劈柴。锅里嘟嘟嘟的,灶里啪啪啪的,等着吃饭的人,暖意从心里从肠胃里弥漫开来。觉得,这就是生的犒赏,冬的意义。很多年过去了,我常会想起暖锅炉子来,很真切地想,发半天呆。它就好像一个衣衫褴褛的叫花子,也洗衣服,也做饭,也收拾屋子,也和人说笑,也认认真真活在人世。 上世纪的八九十年代,我一个人去湖南找妈妈。那是湘中腹地的丘陵地带,虽然山不高,木材却很丰富。母亲家里,衣柜是空的,米袋是空的。但是屋前屋后,却有烧不完的柴薪。那里的人家,家家户户的厨房里有地火坑,架在里面烧的,有时是大树根,如兽物的头颅。大树根,如同一个有大智慧的人。它在地底下,付出最多,积累也最多。和人一样,你耕耘越多,收获越多。燃烧之中,它既不会噗嗤作响,也不会高高飘扬。它内敛,含蓄。它不温不火,不急不缓。它越烧透越美,淬炼成一段段,红宝石般的色泽,熠熠的,流光溢彩。好像木头身上有一股火做的水流,在翻滚,淋漓,好看得让人惊诧。我看呆了,也在心里想,要是家乡江汉平原能有这么富足的木材,不用花钱买,爷爷奶奶该有多么欢喜。就在前不久,去母亲家玩,母亲家的灶房里,堆着一面墙高的木柴。母亲家人少,积攒的木柴是比较少的。有的人家,积攒的木柴,家里放不下,堆在野外。怕淋湿,搭一个棚子。在我心里,柴薪,永远是好东西。这么多樟树枝条在我的视线之内,看过来看过去,不知道想起多少往事。我终究还是舍不得这些随地扔着的樟树枝条,在环卫工人准备运走的最后关头,和家人一起,留下了一点。一楼的住家没有来,可以暂时放放。我的理由是天冷的时候烧火取暖。这个,怕是不能做。我还想起在表妹的朋友圈里看到的关于她的生活。她在津巴布韦,有时候会捡些木柴,烤肉吃。反正,我留了这些柴火,心里舒服多了。哪怕以后,它还是会被扔掉。故乡的女儿:陈艳萍,湖北天门人,现居武汉。从生命的原香出发,与美同行,抒写生活,乡愁,诗情以及远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