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头剪子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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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首诗发在四川《星星·散文诗》2013年9月,转发这里。祝福家乡人!泊 客(散文诗)
张泽雄


泊客。旅者。被你内心瘫痪掉的旅程呢?起点和终点,漏掉多少咫尺与蜿蜒?一缕月光,将它夹进书册,然后被自己的影子折叠、涂改。天空静止在一棵树上,连一朵偷窥的云也没有飘过。只有升上来的时间,在把午后多余部分倒出。它把光线从头顶一步步推倒、盘算,直至被晚风擦黑。

这个中秋夜却什么也没看见。伸出去的手,碰到了自己。今晚的月亮,降低了它的弧度,围坐在油灯下。仿佛那些老邻居和他们携带的往昔,一下子找回了丢失的籍贯与地址。

平原宽敞的旨意。它风梢般的触须,在深情抚慰一只归鸦的远途与疲倦。一本散佚的册页,我的手里只剩下一根装订线,在揣度时间的指针。那些枯荷,那些浅塘、淤泥和空檐。一个月影重复过的深深浅浅。记忆是一种不断毁坏的形状。我用文字收起一堆亮闪闪的碎片再一一奉还。



蚊子与萤火虫呢?水里的灯盏呢?祖母的大蒲扇与故事会呢?我看见了睡眠里的帆影。小脚奶晾在夜间的裹脚布呢。打开星星下的金莲,教我们数星星。她那把收惊的伞,被哪家夜哭郎借去不还了呢?祖父的雷声又爆破了哪儿?父亲冰天雪地捡回来的那篓子鱼虾呢,真的被他倒在了西担堰吗?父亲从未提起。

邻家姐姐的竹蜻蜓呢?那个好看的窗花是否还在,镜子里能闻到的栀子花香呢?荷塘月色呢?雨后的蚯蚓,把土地拱翻。小哥用手电筒看完《少女之心》,第二天要我背《离骚》。什么“路漫漫其修远兮”哦,那是多久?那个让男人神魂颠倒的疯女人呢?那个劁猪的正在疯女人家就着猪睾下酒。



哑巴剃头匠收起刀子,开始收购毛发。谁的头颅被一个手势按住,谁又一次次在哑口脱险?我的晚餐只要了一只红薯。隔壁的跛子裁缝呢?在九真遇到歪歪斜斜的人,千万不要小觑,他们个个身怀绝技。那个六指小木匠呢?没有成为神丐。他怀里的墨斗和斧头呢,为了一株野合欢,在一个命案里成了凶器。他在周鼓荡。他不知道激流岛,更不知道写诗的顾城及其死因。那个落拓的白面书生呢?刚打扫完了日月庙里的蛛网吗?

那棵枣树,那个榆树兜儿呢,给谁置了嫁妆?那一地的老朴树荫呢,是谁推倒了呢?那个稻草垛呢?那个凉在树丫上的鸟巢呢?进了哪家的灶膛。谁去割掉了田埂上的露水啊!房前屋后啊只剩下一条光溜溜的尾巴。我们热爱的泥土呢?泥土成了虚假的粮食,我们的胃啊又要揭竿起义了。集体主义的时光,有多失贞,有多懒散。怎么也耕种不完没个了了啊?到头来,只有一平原的瘪谷壳子。棉花的那点温暖也交了公。是谁伪造了谁?是谁窃取了谁?那台咚咚咚的铁坨坨“6至8”呢?还在抽水、打谷吗……



老家的芝麻锅盔呢?黄潭米粉呢?九真小煮包子呢?鳝鱼潲子面呢?天门三蒸呢?十大碗呢?滑鱼片呢?青鱼丸子呢?卤捆蹄呢?酱鸭呢?金针煨鸡子汤呢?鸡头包菱角米呢?炒米呢麻糖呢麻叶子呢?晶果麻果麻花猫耳酥饼子呢?荸荠茨菰芋头呢?脆油瓜呢?甜酥瓜呢?糯香瓜呢?一个人外出,为什么要背上一个空囊,背上被伤害的影子和空气呢?通往墓园的小径,死者被生者重复。我们是谁的后裔,最后只剩下胃和空洞的口音守在出身地。

好吃的烧饼啊不是芝麻锅盔,好吃的热干面啊谭二拉面啊,兰州牛肉面啊,不是鳝鱼潲子面。郧阳的黄酒呢?香菇木耳核桃呢?板栗呢?樱桃草莓呢?金顶的乌鸦呢?丹江的翘嘴白呢?那只硕大的水罐啊,盛满了细流与缝隙!沧浪之水啊还可以洗去帽缨上的灰尘和我双足的疲倦吗?陆羽只写下了一部《茶经》,平原的茶叶呢,留在了唐朝吗?我从经卷里,直接饮下了他乡的云雾和潮湿。



被惦记上了你就跑不脱了。加高,水要漫上来。迁徙吧,远方不是距离,沿途没设埋伏,情之所及呢。我倒数:一 二 三。谁又想跑步背井离乡?谁又想再拾空囊?水的边上。没有脊檩的空房子啊。没能起身的瓦片啊。无人采撷的桔园啊。丝瓜架下低垂的老瓜囊啊。谢在满山坡的野菊啊。无枝可栖的鸟啊。灌酒的鸬鹚啊。还有多管闲事的狗,放下唯一的抵抗,等待耗子先生的教诲。

放下注定是你唯一的意志。在这个朝秦暮楚的地方,你只有一个国家。狼烟已被炊烟熄灭,溪水已向河流。血液里的烟灰与恐惧,不会带来满地的咳嗽。升高一种流向的压力,为了水的一段漫长经历。那个旅京的白巫师呢?扳动指环,与几只土鳖海龟,在一张纸上占卜尚没结束的旅程。卦辞呢?真相呢?“大波悄然涌起,又无声降落/从未诞生,也从未死亡”



泊客。一只候鸟的忧郁,正在翻越雪线。所谓的目的地啊一只空口袋。白天与黑夜交替升起自己。时间没法停止。谁在遗恨,谁打翻了几个虚空的水波。又是谁的梦被连根拔起——平原上,那个粮仓只收走了谷粒。那些被掏空的,那些高高在上的稻茬,让我的旅程怎么守口如瓶?

月上阑干。泊岸之舟呢?孤独在甲板的木纹里荡漾,我驾驶自己的羽毛,夜会把天空的翅膀隐藏。高塔,电线杆,GPS,还是靠叶子的背光指认?月亮是泊客的导航仪!永远也不会脱轨。像一只候鸟,只在季节里彳亍、徘徊;像一个浪子,迷途知返。泊兮客兮,今晚我打开的行囊只有一堆碎月亮。



又一座山峰坠入水里。仿佛这一切都顺其自然。时间没有什么破绽。月亮还在太阳的轨迹里盈亏圆缺。大海的潮汐也没有晚点。黄河仍在季节里,长江还没有搁浅。可汶川之后,玉树、芦山、定西……中国以西那只盆底真的漏了吗?那些堰塞湖呢?那些陷井一样的裂隙呢?几时才能平静啊!
我的汉水呢,我的沧浪呢?只剩下一截别处的生活了。科学家揭示三峡大坝的福祉背后,势必气候位移;南水北调移民心中的跨世纪悲伤呢?多久才能平复啊!
收拢你的伞吧,干枯的河床等待雨水洗去桨叶的灰尘。我已花光了沿途的积蓄。这白花花的光阴啊!怀里的纸飞机已失去了引擎,我只能在命定的时间里坠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