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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消 息”

文苑 2013-01-20 阅读 1.3万 回复 14
“消 息”


我这里所说的“消息”,并不是一些媒体上刊载的新闻,也不是市井上流传的马路新闻,而是一位我老家天门县皂市镇以挑卖水为生的老人。一位下力的人为什么有一个如此文雅的名字?原来是他还身怀绝技:他知道任何一天离过春节还有多少天。不论是在哪一天,你只要问他:“消息,还有好多天过年哪?”他都可以迅速准确地告人们。这一技能对这个在偏僻闭塞的县辖小镇的人们来说,觉得几乎和电脑一样神奇了。因此,人们便给他这个雅致的绰号。这个绰号是什么时候取的,是谁取的,都无从考证,但人们都觉得绰号取得非常贴切,以至连他的真实姓名都被人遗忘了。
为什么他能将春节这个日子记得这样准确清楚,人们的解释也非常简单:在消息看来,只有在春节这段日子里,他才可以穿上新衣服,吃得饱饱的,喝的足足的,并且不用挑卖水了。因次他几乎天天扳着指头算,一个春节过去了,又巴望着下一个春节的到来,年复一年,成了习惯。其实,孩子们哪一个不是伸长着脖子巴望着春节早点到来呢?
和本地大多数下力的男人一样,光头,但并不总是剃得精光。略呈圆形的脸上额头满沟道。极稀极细的眉毛下压着一双并不大的眼睛。眼睛里总是遮着一层白翳。他差不多长年是一身黑布短棉袍,腰里系一条灰白布带。棉袍的一角撩起,扎在腰带里。夏天,棉袍是不扣的,看得见他那数得清的肋骨。棉袍的肩头磨得灰白,因为驼背,以至颈后象是有一块平整的石阶。撩起的棉袍下露出两条单布扎腰裤腿。裤腿总卷过膝盖,露出布满“蚯蚓”的腿。左腿大约比右腿粗一倍,肿胀得蜡黄发亮。家乡人管这叫“牛火腿”。他双脚穿一双草鞋。下河挽水时他总要沿青石板砌成的埠头下水几坎,因此草鞋老是湿的。走起路来,随着担子和体重的挤压,脚下总发出吱吱的声响。走过的石板道上,一长串湿漉漉的脚印长久不干。他的肩头总压着一根中段被磨得紫红发亮的楠竹扁担。扁担中段反面绑一长块厚实的楠竹片。扁担两头各吊一只内外都长满极薄板的墨绿色青苔的木桶。满担时桶中水面浮一小木块,像是向人们表明桶中的水是足够的满,其实这是为防止水荡出的小方法。担水时他几乎总是低着头,迈着他那缓慢而均匀的步子。人们说他是在一次次地数着青石板,一步一步地用脚量着街道。
平时他或者肩头压着沉重的担子,嘴里随着步子的迈动有节奏地哼着单调“吭唷”声;或者空着担子,一臂搭在扁担前半截压住扁担,手朝下和另一只手专心致志地清着水钱。每当下学以后,一些三五成群的顽童总围着他嚷个不停。对孩子们的回答他别有办法,根据日子的不同,他伸出几个指头,让他们去猜。孩子们并不因此而满足,便纠缠不放。于是他便张开了嘴,重重的一声“嗝——”孩子们也就哗然而散了。
他喜欢打嗝,也是有别于人的。担水的路上,除了轻微的吭唷声、扁担的吱吱声外,不时还加入嗝声。特别是夏天的中午,常见他在那一家的屋檐下,将两只水桶并着,扁担往桶沿上一反搁,坐在扁担中间,倚着墙打起瞌睡来。这时他便是饱嗝连天了。孩子们对他那召之即来的嗝也颇感兴趣,走到他身边,也无缘无故的学着挤出一声嗝来。而消息却毫不理会,依然担着他的担子或清着钱,或打他的瞌睡。
有时即使是大人似正经非正经地问他还有好多天过年,他也是理非理、粗声粗气地吼出一个数字,并用他那不明亮的眼睛横你一眼。虽然他的回答不耐烦,但绝对准确无误。不过有时镇周围的一些农民问起农时季节,气象知识等的时候,他便很正经地和你细谈起来,并用极熟的谚语讲些当前的农话及气象知识等。应该说,他完全是一本活的农历。只有在这样的时候,他脸上的表情和说话的语气才露出了他“消息”的本来面目。人们给他取“消息”这个绰号的确切含义恐怕也在此吧。
而孩子们特别喜欢的是月光如水的夜晚,捉迷藏、打闹玩累了,便成群涌向河边西大桥头,围着他,逼他讲故事。什么月宫里的嫦峨,银河两岸的牛朗织女,乃至雷公爷爷、闪电娘娘……讲了一遍又一遍,孩子们还是觉得新鲜。有时他会根据不同的节令讲一些和气象有关的神话故事和谚语。比如快到农历十月十六了他便说这天夜晚必定不是风,便是雨,为的是不让寒婆婆过河去捡柴。如果这天夜晚无风无雨,来年春天必定是倒春寒。什么“月生晕,必有风”,“正月十五雨或阴,八月十五不见月的影”,“ 立春节气到,快把糯米泡。”简直是应有尽有。
我懂事后,知道家里总是父亲挑水,到了五十年代来,哥哥和我都可用小桶挑水了,家里的用水就包我们哥俩了。家里的那种水缸圈口不大,直统统的上下一般粗,埋地里一截,还有米把高。我们毕竟年龄小,倒水往往力不从心而洒在外面不少。有时甚至一缸水没挑满,厨房里却被洒得满地是水,弄得人无处落脚。没法子,奶奶免不了也要去叫消息。而消息挑水,总是满满一担,几乎要漫出来,从河边到我家要经过熙熙攘攘的人堆,进屋后还有几处门坎,转几个弯,但不见水洒一滴。特别是往缸里倒水,更是叫人佩服。。而消息,只见他左手将左边桶把一压,扁担右边在肩头一翘,右手将水桶向上一提,再顺势往缸边一靠一歪,水便“哗”的一声倒进了缸里,滴水不撒。再一转身,左边水桶里的水也很快倒进了缸里。实在是专业水平,技艺高超。
镇上几家馆子的用水是包给消息的,这样,他的吃饭问题也给包了下来。那每年一套的棉布长袍等衣服也可能给包了下来。如果说是为了糊口,他只管给几家馆子挑水就足够了。但他还是很乐意答应别人的叫唤。虽然给了水钱,完全是公平交易,但是到了急着用水又找不着人的时候,那他的身价便不只是几分钱了。且无论市场上的物价如何变动,他的水价一成不变。即使对于那些路远,住山上的人家,也从不多要一分钱。零钱找不开,存在他手上无论过多久也忘不了。或一时无钱他也是挑了再说。至于有谁请他吃一口,喝一盅的事,是从不会发生的。在他看来,在别人家吃饭坐着不像,吃得也不痛快。
三年灾害时期,人们都难得吃饱肚子,照说他的吃饭问题有馆子包着,不会愁什么,人们却可以看得出他额头的沟道更深,脸色更难看了。他除了诅咒老天的狠毒外,还有许多想不通的问题。是呀,这些问题叫你一个下力的人是如何想得通呢?不过人们还是能看见他挑水的身影,只不过步子更慢、更沉,而嗝声也听不见了。
六二年后形势开始好起来,消息的气色也开始好起来,走起路来也精神多了。而到第二年秋天我便离开家乡到外地求学,再也没有机会看见他那担着水缓慢移动的身影了。
(1983年初稿,日后改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