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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用多少根铅笔才能写出尘世的爱

大雁就要搬到南方去了。孔先生站在河岸,高叹流水:“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这亲爱的生活,草木又要换季,天上秋风起,一些浩荡的感伤的日子即将弥漫而来……
从荆楚大地到三秦大地十余年,我学会了秦地方言,喜欢上了秦腔,坐在阳台上写作,抬眼就可以看见不远处的秦岭,我的由大米养育的肠胃也接受了面食的洗礼,生活巨大的力量改变了我的南方形象,皮肤由温润变得干燥,心性由脆弱变得坚忍。我常这样夸耀我的生活:“长安的洗面奶,异乡的皮肤,我热爱这两种陌生品质的亲密接触!”
每个地方都是生活者的故乡。
每个故乡都有春华秋实,清秋叶落,都有田园辛酸,生活冷暖。
在江汉平原,春天的暮色里我诚实地写下:“大地在歌唱,像新娘一样……”在关中平原,人近中年,身经流离,我更深爱秋风中的秦岭:“哦,秦岭,让我一日三遍说爱你!/因为,我最终会长眠于你的怀抱!/你将藏起我这一生的耻辱!/并且允许我的墓碑荣耀于世!”
我知道,我是靠力气活在世界上,不是靠才华。我老老实实地维持着一份微薄的生计,待在一座小城里,不远游,我被磨炼成一个成熟的生存者:熟悉蔬菜的价钱,厨艺与时俱进,工作任劳任怨,不计较领导批评和名利报酬,知足常乐。只是我的内心,顽固地过着另一份羞涩的诗人生活:在早晨五点钟的街道上边走边写诗,在夜里就着手机的微光写诗,像饥饿的人扑在词语中,尽管,多年无大成。
我相信每一天的逝光中都包含着混沌的诗意。只要不屈服于庸常,就可以发现生活的尘韵,一悲一喜一笑一怒一饭一饮一聚首一别离,都牵动了生活的表层和里层。对于我来说,诗歌是一种巨大的存在——它白天躺在黑夜的脚边,它黑夜栖息在灵魂的梦边,它潜伏在不确定的时段,悄悄地来,悄悄地去。
“岁月像铁的军团一样流逝”(曼杰什坦姆语),词语的绒毛剥落了一层又一层,我已习惯了静默在文字里的这份幸福:无边无际的想象,急促的火花,安静无声地降落于一片雪白的纸上。其实,我捕捉到的只是一小部分,只是生活给我的一点点的甜头,更多更隐秘的诗意,仍在路上,仍在高处或远处闪闪烁烁——
一支肥胖的铅笔在飞翔:向秋天的柿子树致敬三分钟,又去迎接主妇们低低的生活,写下一场卑微的恋爱,尔后歌颂蚂蚁的边疆,至今还没有向未来的美投降……
“愿你和我一样/打开一盒铅笔/不够用来表达/再打开一盒/还是不够/不够,不够,怎么也不够/运来一个铅笔厂/运来一群树木/直接削尖其中的一棵——/这饱满的尘世/我无限地爱!”
生活辽阔,诗歌辽阔,我永是一个无知的孩子。感谢你们:厚爱。惦记。遗忘。




1、捍卫所有的妹妹

时光流过所有女人的脚下,曲折迂回,惊心动魄,无声无息……
——题记

所有的妹妹 一个广阔的概念 叫所有的人听了心疼
汽笛鸣叫的早晨 炊烟升起的黄昏 她们在时间的四面八方
繁华都市 偏僻郊野 她们在祖国的四面八方 令人心疼

捍卫一朵野花 戴在她们十五岁的发髻上
捍卫她们十八岁的曲线 三十岁的护肤品 五十岁的黑头发
八十岁的牙齿 一辈子的美

捍卫她们的痛经 青春期 更年期
捍卫她们生育顺利 不高危孕育 不难产剖腹产
不落后遗症 不得风湿病 不关节肿大 不颈椎腰椎痛

捍卫她们的白云 氧气 黄昏 细月 春天 微雨
一年一季风声 蛙鸟鸣唱 歌声自然
叶子染霜 秋不凉冬不寒

捍卫她们山路上的步行 小镇上的自行车 城市里的地铁
捍卫她们的指南针 不迷路 行程安全 没有暴力
最好有人护送 旅途再添点奇遇

捍卫她们心中隐藏一个人 再多一点隐藏两个人
一个是伤誓 一个是憧憬 一盏灯灭了 一盏灯点起
回忆 怀想 对比 奢望 惠与一点点活着的甜头

捍卫她们的南瓜架葡萄架 流水线各种不同的生活线
捍卫她们劳作快乐 生命价值得到认可
田园里无边的汗水 职场上辛酸的骄傲 均被时代记取

捍卫她们的晚餐 菠菜汤 四片叶子 和一些盐
丁丁当当 一把敲击苦乐的勺子
一生的岁月都在汤里荡漾 用手背抹去的泪水也波澜壮阔

捍卫她们苍老的皱纹 余下的生死
捍卫她们被生活磨损的丈夫 有那么清醒的一刻
说出了一句甜蜜的谎言 :“我爱你备受摧残的容颜。”

捍卫她们的墓地 给她们点亮睡眠里的星星
捍卫温柔来访的小兽 给她们带来一点尘世的动静
死了很久很久 还会在清澈明亮的露水中回来

捍卫她们手无寸铁 心如佛经
捍卫她们如火焰聚拢又解散的生命过程
柔弱叫她们如此美丽 无限辽阔地去捍卫她们吧

2、我喜欢

我喜欢这里的每一个季节
东风暖 一朵花拼命敲响春天的钟
秋阳下 苍空碧澈 果实盈野

我喜欢这里的每一天
白日 阳光抚摸着山腰 山脊
植物的命运那么饱满
夜晚 月光浣洗了城市的外衣
虫声微微

我喜欢正对面的一家人
他们在阳台种了七种颜色
黄色的丝瓜花沿着绿色的藤蔓走到了
六楼邻居的窗口

我喜欢在车声人声喧哗声中步行去上班
走过菜场 看到蔬菜 像亲戚一样亲切
路过水果摊 闻到各种瓜果的气息
“活着,真是一件迷人的事情。”

我也不排斥生命里的大气象
雷电 暴雨 狂风
摇撼我的灵魂
失恋 体尝了什么是爱的辛酸
失业 重新调整生活的步子和路子

不管有多少人从我生命里走出去
我 还坚信自己存在的意义
虽然有过疼痛 有过泪水
但我还是要倔强地说:
“一滴水只撞向它选择的海。”

我喜欢在这里 活着 死去
最终与自然结成永恒的秘密

3、今日歌

今日青山隐隐 河流唱歌 大风去向高原
今日花朵摆脱了生育的形状 蝉从唐朝的茧子里爬出来

今日我决定带上三倍的灵魂去散步
请提供教堂 野花 洒满太阳光粒儿的原野

请提供一只有理想的毛驴 请提供一百个劳动者
苦涩的地址 一百个新鲜的信封

今日我去问候大地上的那些人 还有那些事
麦子紧密 果实夸张 我去感谢天空降低了它的乳房

今日我去告诉一个人 你即使有万里河山
你也不是英雄 如果你没有内心惆怅的美斑驳的忧伤

今日 对于时间 对于空间 我是有用的
时间在我身上流淌 我像一个最好的词语嵌在生活里

4、在夜里,我们的拥抱像黄金

妈妈。在夜里,我们的拥抱像黄金
那含烟带雨的岁月
把我们生命的地理环绕
夜里,哪怕只有一颗星星
我们也不曾失望
小教堂门前,白杨树叶子裹满了风
你所说的那些美
它们终将占领我的一生
妈妈。如今你头枕亚麻色的村庄
你看不到——
落日在惶恐的草丛间跳荡
远处才有高冈
高冈之上才有月亮
弯着腰奔跑的是流水
游子一样放荡的是飞鸟……
你听不到——
农人在故乡田埂上说话:
“今年的稻谷已经很幸福了。”
细致的昆虫开始宁谧的合唱
一阕舞曲打开黄昏的乐章……
妈妈,这尘世,我所有的情怀只向你
敞开过:微甘,微苦,
微摇摆,微疼……

5、又借了一百年的泪水来爱你

那个——在黄昏的烟霭中跳皮筋
穿着花格子棉布裙轻轻跳起的女孩
多像一只乳鸽
她——就是从我身上逃出去的一段时光

尘世辽阔,穷尽我的百年也爱不完
所以我再借一只乳鸽来爱天空
再借一百年的泪水来爱你

你要耐心地等待
这个跳皮筋的女孩
明天就长大

明天——
她打扮一棵白菜
像打扮一个疲倦的女儿
她撒下秕谷
给胃里空空的麻雀
她怀着母性的慈柔
将旧棉花培养成一种新的花
她从冬天的深帷中走出来
春风把百草就快要摇疯了……

6、我的四口之家

我,丈夫,孩子,和月亮
生活在一片河滩上
应该是渭河的流水
或者是泾河的流水
在我们的房屋边上喧响
一条河是人间的河
一条河是童话的河
我们在河滩上栽寓言种故事
年年岁岁忙得不亦乐乎
我爱上我的小妇人身份
我也爱上你的大男人身份
爱上孩子漫长的诞生过程
爱上月亮像老祖母一样恩慈照耀
我们缓缓地生活
劳作,不怕死
购买画幅,铺在人间大地上
山川从我们脚下开始
一天天壮阔开去
岁月在我们头上弥漫
一年年遥远起来
这样清静无为的日子
杜鹃花把颜色洗在我们的河流里
阳春三月
我常常背过脸去
偷偷抹泪——
我已经如此热爱这紧密的结构
将来我舍不得
一个环节,一个环节地散开

7、十月一日

秋天风好 人间月好 祖国岁月大好
那些辛酸之事 付之东流
不冒犯白云 果树 药草
先做个温和的人 再做个温暖的人
先做个好女人 再做个好公民
我喜欢这个多伤痛的民族
喜欢这片多鸽子的天空
我没有办法决定自己的出生
也没有办法决定自己的死亡
但我可以决定自己信仰的方式
十月一日 我白天看阅兵仪式
晚上看国庆联欢
想说的话
忍不住总缠绕着长安街 天安门
鸽子 鸽子 和爱

8、芦花秦岭

山中,众多的花,已不分唐朝宋朝地老去
天鹅飞走了,蓝歌鸲发出孤独的叫声

一座教堂满是秋风、秋叶、秋霜
三两个人在疾行,暮色里带着清凉的背影

仿佛不知道这个季节在做剧烈的减法
一百亩芦花的灵魂,在秦岭安静地白……

风吹西部人间,吹过这灵魂的肤色
吹翻了李白白居易他们姓名里储藏的颜料

风再往时间的上游吹,吹开古老的《诗经》
一个白而秀气的女子,从芦花深处走出……

古来闺中蒹葭,蕴蓄着温婉的风情
每一阵风过,都加深了她们羞涩的美……
忐忑之年

如今这年代 再说客居就太忐忑了
从西安到武汉 动车四个小时
过去两千里 骑马 骑驴 水上陆上
少说也得折腾两个月
但折腾中的山川之美 颠簸之乐
反倒令如今的人们心馋心动
于是驴友 攀岩 暴走 现出复古的苗头
爱情也忐忑了 闪婚裸婚很新潮
电视台的相亲节目收视率不低 但剩女依然过剩
电视剧爆炒爱情 而现实里的爱情萧条不堪
没有一纸婚书令你多情一生
你原以为婚姻有着二十世纪的花岗岩
没想渗入了二十一世纪的泡沫
婚姻的残羹冷炙 围城的沙漠
以另一种景象 比比皆是
死亡忐忑了 昨天还看到他开宝马驰骋
今天却死因不明 抑郁自杀 滥情他杀
语言的猜测挤满了一个小区 而后在无聊中自然消散
汉语也忐忑了 《忐忑》的歌词太忐忑
龚琳娜唱了一支失语的歌 汉语失语了 丢魂了
电脑打字太快了 汉字忘得太快了
错别字出生太快了 橡皮走累了 歇脚在二十世纪
假话忐忑了 有些诗人太忐忑了
住在高高在上的城市里 口头虚假地喊热爱几棵庄稼
其实麦苗蒜苗已分不清 多识草木古训已丢
亲爱的诗歌太忐忑了 亲爱的诗人也被忐忑了一把
谁敢说自己是诗人别人笑你神经病
房子建得太忐忑了 买房的人太忐忑了
房价太忐忑了 房奴忐忑得直不起腰了
就连墓地也理直气壮地忐忑起来
让我们好好活着吧 因为墓地也涨价了
这样的无奈悲叹忐忑到你心痛不心痛
工资太忐忑了 赶不上菜篮子的提价速度
食物太忐忑了 西红柿颜色多么漂亮 都是速成的
芹菜在脏水里泡出品牌 颜色馒头吃出一颗生病的良心
国内奶粉生产太忐忑了 婴儿吃出了过量的三聚氰胺后哭了
港版奶粉走俏了 今年春节内地人跑到香港
不为走亲访友 单为疯购奶粉
香港不欢迎我们内地顾客了
致使商家亮出了条规 每个顾客限购 不超过四袋
我们晕眩的事件 何止一件
富二代官二代这种称谓太忐忑了
从根基里除掉平民的品质实在要不得
70后80后90后这样的命名也忐忑
翻过世纪的墙头 我们又被雨打风吹去
计划生育太忐忑了 70后多少有点忐忑 90后多少有点孤独
称呼断代后 姑姑 姨妈 舅舅这些词语 一下子显得多余
小职员的周六太忐忑了 加班 周日太忐忑了 加班
忙碌让人没有吃上一顿饭 忙碌让人夜深难寐
周一最忐忑 一周的重量暗压于写字楼
即使白领的心里也丛生黑暗的阴影
娱乐界也忐忑 李宇春太忐忑了 小沈阳太忐忑
我不怎么喜欢李宇春的忐忑 倒有点喜欢小沈阳在春晚的忐忑
这叫我上高中的女儿狠狠批评了一通 因为她的意见和我的相左
手机费太忐忑了 电话费网费太忐忑了
电信公司的催促太忐忑了 牢牢抓住你刚回到家的那一刻
10001准时提醒 尊敬的客户 您的电话余额已经不多
为了不影响你正常通讯 请提前缴费
家里养了四部手机 一部座机
卧室与卧室之间能隔多远 可一家三口习惯了发信息
男女主人长期分居 男主人在侧卧 女主人在主卧
夜里发信息说事情 吵架 间或缠绵
他们的宝贝孩子也发信息指挥大人端茶倒水或递拿图书文具
某晚男主人发信息给女主人 你过来一下
女主人回信息问 有何不良企图
男主人曰 商量买房子的事情 发信息啰嗦不清
女主人回 有事请打电话 就在电话里商量
歌帝 歌蒂诗 两个服装店太忐忑了
无论你怎样滔滔不绝地死活不从地搞价 只打九折
两条裤子都跃过了薪水的底线 发誓以后勒紧口袋过日子
更令人恼火的是 你一旦办了会员手续
它会孜孜不倦地推销它 常常短信你 让你删它都觉得烦
青春期生育太忐忑了 一个未成年的女孩子在学校里怀胎十月
在女生宿舍中偷偷生下女婴 居然没人发觉
生理卫生课本太忐忑了 或者被中学的老师们藏起来了
或者含糊其辞 隐隐约约
什么都没讲透 没讲明白 让学生们深受灾荒
医生太忐忑了 一个县级人民医院
门诊部出示的药单 在这家医院买不到
医生指示到马路对面的药铺去买
这处处提成的生活 你可学会了那些聪明的艺术
比如隐形流产价可减一半 无痛人流600元
你只要单独和某医生做成生意 300就OK了
这年头营销传单太忐忑了 他拿着一摞 发给你
你不好意思接过来 走不两步 就扔在了地上
或者哪天兴趣好 街上走一圈 收获了一堆废纸
一天下来 当废品卖还能挣一包烟钱
防盗门太忐忑了 换了一扇又一扇 从简易向复杂过渡
防盗门上贴满了广告 每天回家 门把手上总有广告
某某火锅城开业酬宾 某某培训班招生 扔得楼道到处都是
开锁公司的比拼最勤奋 我家防盗门上贴了十余家开锁广告
小偷太忐忑了 无论你怎样巧设机关 他总能找到机会
2010李刚的儿子太忐忑了 药家鑫更忐忑
这两个人法律意识的忐忑性非同一般
引以为鉴 品德的黄金应该多分一份给大学生的课本
城里的月亮太忐忑了 城里人太忐忑了
床前无月光 再也无故乡
厌倦了污染 毒气排放 梦里渴望还乡
乡下人太忐忑了 向往城市的梦一直没有破灭
一茬茬往城里跑 妈妈带着辍学的孩子们
少女带着没有长大的青春期 匆匆忙忙挤进合资工厂
跑不动的老人和儿童 留守在忐忑的村庄苦耗岁月
养宠物的忐忑了 不爱人 只爱猫狗
走到大街上 猛听那妇人喊儿子儿子
你一回头 准是叫那只胖乎乎的小狗
更可爱的是 亲爱的 亲爱的
这令人耳根发软的称呼 也只给予她的宠物狗
人们的吃法太忐忑了 上天入地地追寻
天上飞的只有飞机不吃
地上有腿的只有板凳不吃
人们的味觉忐忑得前无古人 后无来者
视觉也忐忑起来 近视眼不可怕 势力眼就得好好根治
整容太忐忑 化妆太忐忑 每个人都成明星了
美瞳假睫毛太忐忑了 面具复制的容貌 充斥大街小巷
清水出芙蓉 天然去雕饰 要到古书中去找
看电视太忐忑了 一百多个频道换来换去
电视里美国也忐忑了 世界也忐忑了
环境危机和平危机经济危机叫人胆战心惊
一个女人吓唬男人 建议男人怀孕一周
不知道屈原李白可曾面对过这样的忐忑?
2011年3月初稿 2012年3月修改


断纱
1
在一匹布的黑暗里沉默了多少年
灵魂发潮的声音从此响彻体内
你有时会爱上一团虚无的红纱
有时更愿意在染缸里浸泡经年
生活翻滚的细纱塑造一个人的身世
在一个个性非常懦弱的时代
一条倔强的命被抛出来
你终是成为母体与世界对峙的一部分
你终是成为母体出卖的一部分

2
你不是细雨的性格
你终生散发空荡、孤寂、灼人的气息
你的镜片上,涂着乌黑的鞋油
你的心灵里,密布层叠的忧伤
磅礴的内向,使你屈服于一种事业
——将那些细腻的丝绸描绘出来
织成沉迷的包袱
承载你未知的悲喜剧——
用荒草做药引,用青春做苦肉计

3
尘土,没有一种速度
季节成为眼帘中的远方
一只鸟拖出的影子,巩固了山川的寂寞
霜色路过长安,月亮按住抒情
此地不宜让一定浓度的美溅出来
旧街夹在报纸的故年里被宣传
旧街上的大事在报纸的拥挤中变小
一对夫妻在旧街离婚了,未见报道
过去,她衬托过婚纱,而不是婚纱衬托她

4
而列车正通过幽险的地方
报以疾风、霜晨、严厉的宽恕吧
所有的感情都是无疾而终
所有的爱都找不到故乡
在宽阔的高音区哭泣
一根劣质的烟把25千克的焦虑呛出来
波浪慢慢从岁月大堤上涌失
在瞭望的孤独里耗尽了年华
——你是你灵魂中局部的婚礼

5
几个大妈反映着故乡的身材
中年后的臃肿,气喘嘘嘘
她们总会自夸:
“我们已经不热爱光辉的性和孤独的性生活,
你还在两性的表面游泳。”
旧了的丝绸躺在自己的花纹里,藏起
过去迢递的纹理,以及阅历中的伤痕
草木已生腐朽之心
万物露出骨子里涣散的美

6
骨子里暗藏的炸药
慢慢失效,融于无际的悬而未决的疑案
现在你爱上了“妇女”这个词
它更深邃,更有味道
它像经历过风霜,甚至炮火
凄厉地站在你面前
它的作用,大于“少女”
“少女”——那些赌气的新芽!
……一丝变化的意义残忍而美妙

7
你有一颗养得起敌人的心
你揪出一个敌人,在敌人的身上看到自己
你打敌人一个耳光,他的疼又落到你的左脸边
“其实,我是有血性的 。” 但你又低下头
承认了自己是生活永远的过错方
一根丝一而再再而三地打辉煌的欠条
担负不起一匹丝绸完整的荣光
流了十年的鼻血突然止住了
你眼睁睁看着你变成陌生人

8
伟大的塞弗里斯说:
“别人对我们说假若屈服就会胜利,
我们屈服了却得到了灰烬。
别人对我们说假若相爱就会胜利,
我们相爱了却得到了灰烬。
别人对我们说假若放弃生命就会胜利,
我们放弃了生命却得到了灰烬……”
啊灰烬,缠绵的灰烬,悲伤的灰烬
谁能站出来讲述一根灵魂中跳过舞的灰烬?

9
难缠的女人走过了街区……
一个国家需要多少多情的女人才可爱?
一个国家需要多少倦怠的女人才可爱?
一个国家需要多少熬夜的女人才可爱?
一个国家需要多少妄自菲薄的女人才可爱?
一个国家需要多少在公共汽车尖叫的阴影里,
在缝纫机细密的针脚里,
当尽剩余的布和露水,当尽盐和才情的女人?
……痛苦加深了每一天的价值

10
我们虚构的盛宴刚刚结束
从出生时离开,到白发苍苍时回去
安慰死者集体的睡眠
生活用一堂经典的课深入浅出地征服了你
啤酒的泡沫在楼梯间挣扎
笛子的黑暗,就是最后的乡音
“北至于旷原之野,飞鸟之所解其羽。”
守门人呼唤他的财产
一根丝应了他的呼唤……



旅途的美人

能给我今夜的旅行带来运气吗
我旅途的美人
春风带来空气的颤抖和善意
一只长满杂草和荆棘的箱子被拖出来
晾晒在长途客车上
一味叙事的美学伤害了我的胃口
奋不顾身地鲁莽地写诗有什么好处
我们的读者厌倦了
你看,车厢里,全部的人都已经昏昏欲睡
在昏暗的角落里
一个屈服于生活的食客
已经放弃了抵抗
食物粗糙,却吃得津津有味
我旅途的美人
我高兴你成熟了一天
又马上伤心你衰老了一天
我独爱你黑头发的规则
爱你不断考验我的黎明
在糊口的工具箱里
螺丝 命令
钉子 妥协
刀刃 一件从头自尾不着痕迹的案情
像一部商业影片一样
我总是宠爱自己经营的秘密
当客车经过废弃的钢铁加工厂
一个奔跑的厂长带着一箱衰老的啤酒
他上车,干完一杯
又下车,去追赶另一辆客车
旅途的美人,我请求
当花从岩石旁经过
不要让时间举起断刀……
破败的村庄,春天在秘密地酒宴
在酒席间,慢慢成长的新娘,挽起了发髻


候诊赋

三十多年,一个女患者带着美貌坐在候诊室
她在这里等S先生,她带着一份庞大的账单
她想走出候诊室,却已经找不到出口

S先生还没有来。她也还未活到芳名被忽略的份上
好在,她还使用着具体的名字。她还可以等。

女患者不停地发问:
“我所过的无边无际的生活,
是不是人类未知生活的一部分?”

街市正对候诊室。这个城市诞生于交通秩序之手
一代一代小学生胆战心惊地穿过马路
他们都曾向世界温和地求救

行道树在候诊室前。多少天才被时间抛弃
草木却有大命,枯而又荣,枯而又荣
一只鸟,不厌其烦地纠缠它喜爱的那棵树

刀削面馆在候诊室之侧。每日顾客满盈。把吃出来的病
吃回去。这虚无人生,需要努力吃饭
餐桌上,一切蔬菜,鱼肉,都格外温顺

风在候诊室上端。吹散了多少人间怨恨、人间欢会
白云在风上,对人间垂首相爱。天空苍茫犹如病历

候诊室在一座小城。小城在一座山岭下。小护士已老成了
医生。营业执照上挂着一张荣光、艰辛、不朽的笑脸。
她刚从一场手术中出来,执笔的手有些腥味,药方也有些腥味

护士们进进出出,打扮得很妖冶,白大褂下露出性感的腿
这枯燥之地也有了活力:每一个病人都有想入非非的权利

现在,一个冲动的孕妇进来了。
她将要生下一个陌生的儿子。她的丈夫,道德英雄成了纵欲的男人
把故人扔在故纸上,再去会新人。

“可是,人生就是一场旅途。如果一场旅途少了艳遇
无论如何都是糟糕的旅途。”医生边写药方边说。

吊瓶里的药,点点滴滴,就像计划生育
颓废的中年知识分子,读到一本好书比谈了一次恋爱
还兴奋、幸福:
“毕加索一辈子都在游历,换空气,换画室,换房子,换女人。”

一个患者从公众的头脑中醒来,发表遗言:
“我所受的疼爱与这个世界对我的摧毁一样多。
但毕竟一样多。幸好一样多。”

“你愿意去候诊室吗?请和我一起去候诊室吧!”
——一个病人约着另一个病人——
“我已经不能约你去别的地方了,仅有约你去候诊室的能力。”


父亲的第一个妻子

父亲的第一个妻子,是我的生母
父亲的第一个妻子,在田野里度过了一生
在五个孩子的纠缠中度过了一生
在凶暴的时间中度过了一生
在泪水中度过了一生
在对磨刀石和麦子的怨恨和喜爱中度过了一生
在向公社书记,生产队队长的俯首中度过了一生
在梦中在鼾声中在简单的衣物中
在柴米油盐的斤斤计较中
在和邻居为分界线的篱笆超过了几厘米的争论不休中
在漫长的忍耐与屈服中度过了一生
父亲的第一个妻子,曾绝望地两次投水
又被救起
曾有残疾史生病史
但她最终没有在药品的波涛里安眠
而是将自己的身体与一种叫敌敌畏的农药凝固在了一起
她准备来生,长成一株自我抵抗害虫的花

父亲的第一个妻子,永远停留在1993年的风中
那年春天,我还是个少女,全部的心扑向一场情爱
她从县人民医院回来,羞涩地说要和父亲分开
大哥发火了,56岁了,还得了重病
也不怕这样的念头叫村人笑话
母亲转而央求我,把她带走,到南方去,让我打工养活她

母亲是童养媳。十七岁的时候与她喜欢的男人私奔过
被我们家族抓回来,跟了父亲,生了六个孩子夭折了一个
为了我们不过涣散的生活
母亲从来没和父亲在孩子们面前红过脸

我不想再叙述其他的。
一个乡村农妇有怎样的心理岁月,她的全部尊严
只留给我们去想象。像一粒草耔从生活的链条上掉落
落了就装进坟墓,无声无息……

我一直不相信世界对她的安顿这么不公道
一个人的心灵破碎了,我们来不及发现,来不及抢救
我一定也是一个罪魁祸首。
父亲的第一个妻子,给了我生命
我却没有来得及告诉这个在人间用了五十六年名字的人
告诉她,即使她饲养的牲口,都在世上睁着温柔的眼睛
太阳每天都这么好,我却在往事里哭泣
我多想用生命来写一首朗诵诗,献给
天空,大地,太阳,以及一个妇人,永恒的坟墓
献给一个妇人绝望的一生


父亲的第二个妻子

你妈妈拾麦去了。我回家的时候父亲这样告诉我
这个妈妈指的是我的继母
以前我的生母,每到五月,也出去拾麦
拾麦,就是在收割后的土地上去发现遗漏的麦穗
以前江汉平原人口密集,人均两三分地
偏我家孩子又多,口粮不够
所以母亲要出去拾麦
她常常赶早出去,摸黑才回来
中午吃自己带的干粮,向别的人家讨点水喝
现在是地没人种,村里的青壮年都打工去了
可继母为什么还要拾麦?
只因年事已高,无力经营土地了

继母在很多事情上越来越像我母亲
她和邻里的关系都参照母亲的样本
亲近谁疏远谁仿佛都要照顾我已逝母亲的情绪
村里过红白喜事,她也去当厨房的顾问
时而指挥一群媳妇去择菜洗碗配料煮料
时而站在椅子上,细心查看蒸笼里菜和馍的动静
什么时候往底锅里添水,什么时候菜馍起锅
听她的,准没错。大伙敬重她和敬重我母亲一样
更奇怪的是,她也像母亲那样洗澡
冬天会在厨屋的灶火边,用大木盆端来一盆水
完全不回避家里的女孩子,就自在地脱下了上衣

我回家的这天晚上
继母拾麦回来,给我做了三菜一汤
虎皮辣椒,芹菜豆腐干、红烧鸡块、西红柿鸡蛋汤
这是把出嫁的女子当客人的就餐规格
借助这些食物,我有了忧伤的想象
我慈爱的苍老的继母,我还能在她的食物中待多久?
《穷人的女儿爱写诗》
我一直在回避我的身世,就像我在单位,回避着我写诗这样的事实。我不肯承认我写诗,不想叫单位的同事或领导认为我不务正业。我偷偷地写,正因为偷偷地写,所以写诗的欲望越来越强烈。偶有灵感,在办公室总是写一行就习惯性地蒙上一行,这行为,变得秘密,这日子,变得有意思起来。
刚来陕西的时候,我一说到我是湖北的,人们马上就会想到一个武汉,继而说:“武汉好地方啊,咋就来咱这儿呢。”武汉是好,可武汉不等于湖北呀,在湖北的地图上,有很多不被标示出来的村庄,我就躲在那样的村庄里,过了二十多年。感冒,咳嗽,多愁,善感,二十多年。直至后来出走。
在我的第一首诗《赤脚奔走的女子》中我这样写我的身世:
“在地图不经过的地方
  我从春天的腹部萌芽
  我没有第一声哭泣
  我是一粒干涸的种子”
我肯定是睁着灰色的眼睛来到这个世界上的。
这双灰色的眼睛,日后,使我看见了世界受苦的事物或事情,就悲哀地想哭。
我在童年失去了优越,在青年失去了爱情,在中年失去了身体(健康的体质),我不平衡。我无法获得幸福感。
感谢这双灰色的眼睛,帮助我找到了对抗与斗争的另一种方式,那些施与我幸福或痛苦的友者或对手,都在诗歌里得到了赞美或宽恕。
但是,我还没有真正打开自己,我把我的身世隐藏在很多条线索背后。
像一场无法言说的失恋,我的身世是一个包袱,打开是支离破碎的玻璃片,这些玻璃片,互相摩擦,它们其实就是被生活打破的一个个伤口。
只有正视了这一个个伤口,我才能真诚地不在诗歌里掺假。否则,我像悬浮在空中的物质,没有故乡,没有情感的落脚点。没有故乡的人,是没有诗歌的!
三个年头了,我在诗歌里坚强起来。心中的病渐渐痊愈。我想大声地说:我是穷人的女儿,我有一个高贵的村庄。
我的村庄,在湖北,离武汉有四百多里的一个小县城,离小县城有一百多里的一个小乡镇,离小镇有二十多里的一个小村子。用脚步来丈量,偏僻遥远,用诗歌来丈量,可亲可近。
每隔几年,我就会带上积攒的一笔钱,谨谨慎慎地穿过中原大地,去探望我的村庄。坐了火车转汽车,强烈晕车,甚至呕吐,但我在路途上是不敢睡觉的,我护着一笔血汗钱啊。这笔血汗钱,见证了我在外的辛苦岁月,凝聚了我的劳作,智慧,还有孤独。
当然,我的年过七旬的老父亲,至今一天好日子也没过上的老父亲,他也许看不见这隐形的一切。
只要父亲微笑,我就会努力地把这奔波的日子进行到底。
疲累,艰辛,偶尔的小幸福,一瞬间的风花雪月,于我来说,这就是诗歌。
我写我的忧伤岁月,写我的多雾的青春,写无数个点,写无数个面,写穷人的脚印,写悲美的丢失……
“我喜欢用符号来记载象形的岁月
  看东山的月亮
  一轮又一轮流失成弯弯的小河”
今天的星星和明天的星星是不一样的。假如今天幸福,我把今天的星星叫温情;假如明天痛苦,我把明天的星星叫忧伤——诗歌使万物在新的角度上欣欣向荣。
个人情薄命薄,挨近诗歌,已属幸事。厚天热土,心里一激动,就写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