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爷爷视角)
祠堂里的香火气,闻了几十年,早已渗进我的骨头缝里。那味道,不是清心寡欲的檀香,是权力的陈腐,是规矩的铜锈,是我父亲——你们的太爷爷——遗留在空气里的威压,至今挥之不去。
他们说我冷,说我看人的眼神像冰窖。呵,冰窖?那是我父亲眼神的温度。他看我们时,何尝有过暖意?他是保长,管着一方水土的生息,也管着家里所有人的命脉。他的脊梁挺得像祠堂的柱子,他的声音就是敲在青石板上的惊堂木。在他面前,连呼吸都得按着规矩来。我七岁那年,因为多夹了一筷子肉——那还是过年——他的戒尺就敲在了我的手背上,脆响。不是疼,是烙在心里的印记:规矩大于天,权力高于情。
我是他的长子。他看我的眼神,与其说是看儿子,不如说是看一件需要精心打磨的工具,一个必须完美继承他“道统”的物件。他教我认族谱上的名字,教我祠堂里的仪轨,教我如何用戒尺丈量人心。他告诉我:“这乱世,手里没点硬东西,家就散了,人就贱了。” 我看着他处理乡务,那不容置疑的威严,那生杀予夺的气度……像毒药,也像解药。我怕他,骨头缝里都怕,可心底深处,竟也滋生出一种扭曲的向往。只有握住那无形的权柄,才能抵消被他掌控的恐惧,才能在这世上立得住脚,像他一样?
于是,我成了他。或者说,我努力活成了他期望我成为的样子——祠堂里最像他的那个影子。
我把那根他传下来的、油光发亮的戒尺,奉为圭臬。看着你们的父亲、伯伯、姑姑,就像看着当年在他戒尺下瑟瑟发抖的自己。他们不懂,不懂这世道的险恶,不懂规矩的紧要。老大的眼神里,有对权力的渴望,也有对我的畏惧,这很好,说明他懂。老二?哼,那小子眼里烧着不服气的火苗,像头养不熟的狼崽子,和他娘一样!我偏要压着他,让他知道什么叫长幼尊卑!老三(你们的父亲)……唉,那孩子骨头是软的,在我面前大气不敢出,可那眼神躲闪,藏着怨气。没出息!棍棒底下才能出孝子,不打不成器!至于你们的姑姑,哭哭啼啼,像她那个懦弱的娘,遇事就知道掉眼泪,能成什么气候?烦人!
我独断专行?是!这个家,就得有个说一不二的主心骨!外面风大雨大,家里再没个规矩,岂不成了烂泥塘?让他们恨我吧,恨总比散了好!我父亲当年不也是这样?他保长的身份,在乱世里是护身符,也是催命符。我亲眼见过他如何在风雨飘摇中竭力维持,见过他深夜独坐时眼底的疲惫与狠戾。这身份是道疤,一道刻在我们家骨子里的疤。我得守住!用更硬的规矩,更冷的眼神,把这摇摇欲坠的家箍住!让他们都走在“正轨”上,别像浮萍一样被冲散!
可有时候,夜深人静,祠堂里只剩我和祖宗牌位……那冰冷的香炉,映着我同样冰冷的脸。我摩挲着戒尺上被父亲摩挲得光滑无比的凹痕,恍惚间,竟分不清握着戒尺的是我,还是他。心底会突然裂开一道缝,涌出些陌生的东西。看着老三被我责骂后,那和他小时候如出一辙的瑟缩肩膀;看着老大对我唯命是从时,眼底深处那点连他自己都没察觉的、和我当年一模一样的怯懦……那一刻,像被冰冷的锥子刺了一下。
我给他们带来了什么?是像父亲当年给我的那种深入骨髓的恐惧吗?是像老大对我弟妹们那种冰冷的规训吗?是像老二心里那种烧穿肚肠的怨恨吗?还是像老三那样,只敢把拳头砸向更弱者的懦弱?又或是像老幺那样,只会用眼泪淹没自己的悲情?
祠堂的阴影,太长了。我父亲的阴影,也太重了。我以为握紧了戒尺,就能握住一个家,就能摆脱他的阴影。却不知,我早已成了那阴影本身,甚至比他更甚。我用他教给我的方式,把他施加给我的痛苦,加倍地、变本加厉地刻在了我自己的儿女身上。我复制了他的冷酷,放大了他的不公,继承了他那套“权力即真理”的逻辑,把这“保长之家”特有的、浸透了时代恐惧和宗法桎梏的毒,一滴不漏地灌进了他们的血脉。
我听见你们说我毁了家。也许吧。可谁又毁了我?是那个保长父亲?是这吃人的世道?还是我自己心底那个永远无法摆脱的、渴望被父亲认可又恐惧被他吞噬的小男孩?
这根戒尺,如今在我手里沉甸甸的,像一座山,压着我,也压着你们。它上面沾着太爷爷的威权,沾着我的恐惧和模仿,沾着你们父亲、伯伯、姑姑的泪与血……或许,也终将沾上你们的。这“保长”的诅咒,这权力的毒,顺着血脉流下来,流得太深了。我挥动戒尺的时候,何尝不是在鞭笞那个永远无法在父亲面前挺直腰杆的自己?
祠堂的香,又要燃尽了。那冰冷的、权力的气味,依旧弥漫。而我,只是这无尽循环里,一个面目狰狞的节点罢了。这戒尺,终有一天会传到老大手里……他,又会成为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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