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马上海滩
暮色压顶的时候，西天一缕凄艳的晚霞留恋在陆家嘴光怪陆离的玻璃幕墙上，东方明珠刺破苍穹，航警灯闪烁，为即将到来的演出作倒计时。终于万灯齐放，浮云披彩，斜月无光，渡轮不由自主汽笛长扬，游客惊惶回首痴痴傻望。上海，没有黑夜。 你若由于经费的原因或程序的繁琐无缘境外观光，又想见识下不同于国内其它城市的风情，上海是你不二的选择。没有京畿的十三陵，没有西安的兵马俑，上海名气之大，大得你脑中一片空白，因为有“海”，远得你遥遥无期。较之于航空起落跌宕的晕头转向，铁轨穿街过巷的杂乱无章，水路是靠近上海最惬意的选择，你可以有广阔的视野从容不迫地进入中国第一大都会的躯体。百川归海，疲惫已久的长江以极其平缓的脚步走完最后一段旅程，水曲舵转，随着浦东密如森林的高耸建筑映入眼帘，上海真容初现——梦幻如海市，壮观似蜃楼，雾霭弥漫，半在人间半入天。 在黄浦江的婉转中，你不由自主地不断更易自己的坐标，努力揣摩这座城市的大致轮廓。忽然云层中一道天光射出，明丽优雅的外滩跳跃出来，当仁不让地告诉你它才是这场欢迎典礼的主角。 若是初来乍到，上海之大，让你无从着手，那些所谓的导游大都只是略知皮毛，敷衍着走马观花。上海的大，是高楼比肩的奇模怪样，霓虹争宠的十里洋场，是城轨穿地的潜行伸张，邮轮出海的天涯茫茫。 但你如果仅仅以为繁华是上海唯一的表情，是南京路上兴高采烈的摩肩接踵，淮海路边冷漠惊艳的华贵雍容，那你一定被它所欺骗。上海将喧嚣展露在外，把幽静裹藏于内，是唯恐外客怀疑它的热情。衡山路桐叶蔽日，藤墙灰瓦庭院深深深几许；思南路芳菲满地，花落人去往事悠悠知多少。作为中国城市第一巨人，如果你肯深入它的内心，它也会同你一起陷入沉思。 深秋初冬，细雨微冷。在外滩下车，徒步右拐进任一条小巷，去踏寻上海走过的足迹。几乎没有行道树的街市局促而静谧，稳重的西式石质建筑神秘地闭合着大门，似乎还没有醒来，外墙湿痕斑驳，有一道小窗似掩非掩，曾经那里有一副面孔闪现，可能是英武的周恩来，也可能是精明的邓希贤，警觉的目光正在为一场秘密接头争分夺秒地护驾。不经意间，那道神秘的大门已打开，此时已暮色依稀，旋转玻璃后面，烛状豪华吊灯已点亮，几个肤色各异的人正浅斟细酌，窃窃私语。百年前，这一幕或许是法兰西又一场远东掠夺的最终敲定，大不列颠新一轮殖民扩张的域外宣旨，朝鲜半岛没落王朝的一宗军火走私。华灯初上，和平饭店通体透亮，东风会所金碧辉煌。当年蒋宋那场瞩目的订婚礼在此举行时，一定是车马辐辏，富贵云集。旗袍金粉伸出仟手等待侍者搀扶，领结燕尾张开双臂招呼保镖更衣，饥肠辘辘的小乞丐们也伸出自己的脏手，得到的是印度阿三的疯狂追打。这里曾萌发一切希望，幻灭太多梦想，演绎来不及流泪的悲伤，容忍花样百出的勾当。 四川北路人潮汹汹，梧桐大都被剪枝去叶，为叫卖的商家腾出空间。这里已不是“破帽遮颜过闹市”的周树人所熟悉的风景。他的墓地虽然绿叶长青，却比不上旧居静谧，不远处是地名令人心碎的山阴路和勾起青葱情愫的甜爱路。在“忍看朋辈成新鬼”的哀愤之际，在“怒向刀丛觅小诗”的投矢之后，是否有条街巷让他内心的波涛有所平息？用烟叶熏燎肺脏换来的平息只是暂时的，他终不能自已，万箭齐发。他是一名合格的战士，在弹尽粮绝后，吐出最后一腔恨血。 以此向西南漫步，沿曲折的虬江路至火车站北，是上海底层的市井民情，固然有风格各异的楼宇气势不凡，千姿百态的花草极力妆点，但依然可以从现存的物貌格局对它曾经的破败进行依稀还原。传说中黑臭盈天的苏州河已出落的温婉秀丽，是疲乏旅程的理想歇脚处。曾经它是条鸿沟，北岸是饿殍满目疾疫横行的挣扎绝望，以南是灯红酒绿，“华人与狗不得入内”的趾高气扬。鸿沟以历史的惯性流淌到今天，如何让它彻底消弭，需要东海般的吐纳宽广。 夜色朦朦，外滩一定又以彻夜的灯火宣示上海过去和现在的辉煌。浦东年年疯狂生长，在昭示上海前进的方向。它的地位过于敏感，不能不在乎别人的眼光，它的体量过于庞大，偶尔不得不停歇张望。百年来，海关大楼的钟声铛铛锽锽，它在提醒自己也在提醒路人要保持脚下匀称的步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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