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越流光的记忆
穿越流光的记忆 题记:久不曾翻开那本旧影集。因为想将所有的旧相片统一过塑,便又看到了一个小小的黑皮姑娘依傍着一位瘦瘦的中年男子,天安门广场、万里长城、香山顶、十三陵……啊,北京——
1989年的夏天,我11岁。正逢学校放暑假,父亲突然对我说:我带你去北京。
不敢在第一时间蹦跳,因为我不敢肯定,父亲的话可否当真。那时,我是母亲腋下藏着的丑小鸭,刚刚被父亲拉到膝前端详、爱怜。父亲的端详,让我有些受宠若惊。父亲的爱怜,更让我惶惶不安。因为父亲刚刚痛失一个爱女——比我大七岁的姐姐。而我,除了我哥哥外,是他仅剩的小女。在此之前,品学兼优的姐姐一直是他的明珠他的骄傲。我幼小的心灵时常会感到一种莫名的悲哀:父亲到底爱不爱我?
不仅如此,迟来的“爱”并不能在短时间改变我。我黑黑,瘦瘦,还长着一头的虱子。甚至,连一双像样的凉鞋也没有。
临走的时候,我是与表妹换鞋去的,表妹有一双新凉鞋,上面有一对漂亮的黄蝴蝶。
从罗田到武汉的班车一路颠簸,整整坐了一个上午。七月的武汉,热浪滚滚。父亲和许多湖北“同学”在武汉一家宾馆集合。宾馆的名字我不记得,只记得第一次坐电梯,好晕,好快。
父亲要去的是北京农民大学,从武汉坐特快,当时是38次列车,硬座票价也是38元。我没有学生证,身高又超标,便是与父亲同价去的。同行之中也有一个带家属,带的是一对母女。他们乘的是软卧,漂亮的女孩和母亲都白白嫩嫩,衣着光鲜。我不敢多看,生怕让人一不小心比出了窘迫。
夜晚,列车闷得厉害。行至洛阳,被那叫卖烧鸡的小贩弄得直咽口水。
父亲板着脸对我说:不能吃,不卫生。我明白父亲的意思。突然开始想念母亲了,想念母亲做的香喷喷的千层饼。此时,先前的兴奋兀地荡然无存。
迷糊之中,好不容易睡着了。醒来才发现,小小的硬座上我居然躺下了,而父亲就一直倚在硬座旁边站着,用一本杂志为我扇风。
一走出北京火车站,就被那头戴瓜皮小帽,吆喝着“羊肉串”的新疆佬惹得扭不过头,父亲爽快地掏钱为我买了两串。那味道怪怪的,嚼不动,囫囵吞了。后来,坐在学校接我们的空调车里,一下车便将羊肉串全吐出来了。我说,爸爸,我还是喜欢坐你们镇上的绿车,这车好闷人。绿车是正宗北京产的,吉普。父亲笑了,说,你是没锻炼得。
车子穿过繁华的首都,驶向郊区。北京农民大学居然是几栋破旧低矮的平房,我不禁大失所望,这是北京吗?
住的条件也不好,八个人住一间寝室,电扇也没有一个。好在北京不是太热。洗澡间是公共浴室,每人提一桶热水,便是“淋浴”。没有办法,我只有“混居”在父亲的寝室里。好在,大家都能理解父亲,虽是来自四面八方的,也没有一个人嫌弃我,闲时有个小丫头调侃,倒也不失为一种乐趣。
我的日子最难挨。不喜欢吃学校的饭菜,清水荡漾的稀饭,馍也没有母亲做的好吃。晚上洗澡得等所有人洗过了,再穿着裙子洗、飞快地换衣。那床也是窄窄的,一直习惯睡有雕花护栏的老床,去的第二天,便一个骨碌,重重地滚到了地上。睡在隔壁床上的父亲第一个惊醒,赶紧把我抱到床上四处检查,看我没什么事,才搬来几张椅子拦住我。那天晚上,父亲一直没睡好,隔一会儿就会把头探过来问我:头晕不晕,痛不痛?
我摇摇头,说不痛也不晕,就是有点痒。我听见父亲在黑暗里笑着说,谁让你把虱子带到北京旅游来了?
终有一天,父亲的同学发现了我头上的虱子。在他们“细虱婆,细虱婆”的调侃声中,一位胖胖的女老师踩着高跟鞋走过来了。她伸出雪白的手指翻弄了几下我的头发,我头上密密麻麻一头雪白的虱子儿孙显然把她吓坏了,惊得一口标准的普通话大呼小叫:天哪,这如何得了,还不把丫头啃死!
我低着头,脸红到了脖子根。父亲在一边嘿嘿地挠着脑袋。女老师姓牛,是个热心人,不容分说,第二天就给父亲提来了一壶煤油。父亲赶紧跑到药店买回几根“白.粉笔”一样的灭虱灵。说是要“双管齐下”,“斩草除根”。
那是父亲生平第一次帮我洗头。他将我关在洗澡间里,笨手笨脚地把几根粉笔药捣细抹在我头上,把我的头皮抹得火辣辣的痛,再根根发丝涂上煤油,用毛巾包裹,那煤油和灭虱灵双双发挥“药效”,把我折腾得苦不堪言。漫长的火烧火热之后,清水冲洗。天哪,那脸盆里飘浮着数不清黑芝麻般大大小小的死虱子。至今想起那场面还心有余悸,难怪农村有句老话,“虱多不痒,债多不愁”。不过这一次,我头上的虱子一次断根。
到北京,自是要去各景点游玩的。学校隔三差五会有安排。这让我郁闷的心情大大好转。因为每次出门,父亲都会给我买东西吃,一个面包或是一根火腿肠、一根冰棒。父亲还给我买了两件连衣裙。一件16元,一件9元。在路边的小摊上,父亲也给自己买了一件短袖上衣,只要5元。而我却对一家商店里一件白色公主裙念念不忘,偷偷看了一下标价:38元。我不敢吱声,父亲却根本没注意,拉着我的手,走了。
我从家里带来学校演节目时发的一双白色长统丝袜,到北京才发现划破了不能穿。可我实在不敢裸露出自己的双腿,因为它实在太黑了。那天刚好要出门游玩,我只好打着赤脚穿着超短裙。这一下倒好,马上引来父亲同学们的取乐,他们像哥哥一样,戏称我为“黑妹”。
这一声“黑妹”大大地伤了我的自尊。然而,我却认为都是因为父亲没有给我买袜子遮挡的原因。又想起那件可望而不可及的公主裙,再掺进对母亲的思念,终忍不住在天安门广场放声大哭。哭声引得路人频频回顾,一向急躁的父亲却并没有生气,把我拉到一边,哄也不是,打也不是。最终,还是花4元钱帮我买了一双肉色丝袜才止住了我的哭声。
一如我品味不了北京的古色古香,竟觉得香山比颐和园好玩,因为香山有缆车。十三陵也比长城好玩,十三陵有好多石头动物。后来,课程轻松时,父亲也会单独带我出去玩,我们一起走到地铁坐列车,三毛钱可以转着坐一整圈。那时,我总是想不通,明明是地下,怎么到处都有“风”。那可恶的“风”还把我的一顶太阳帽子吹到了地铁轨道上,可父亲死死地拽住我的手,不让我下去捡回来。
那时也不知父亲究竟带了多少钱,只知过了半月,父亲心急如焚地四处打电话。原来,父亲的钱快用完了。后来我才知道,父亲只带了九百元钱。九百元钱,要管我们在北京一个月的开支。九百元钱对于1989年的一个半边户家庭来说,可是一笔不小的数字。如果不是为我,父亲是断然用不了的。
母亲给父亲寄来了不到二百元钱,父亲却决定,带我去吃烤鸭!这回,喜得我一晚上没睡好。可惜,第二天好不容易排进长队,一问价钱,却退回了。因为,那时,北京的一只烤鸭居然与武汉到北京的硬座火车票同价。
父亲为了弥补我,带我在大街上转悠,终于,发现有一处卖“混沌”。兴冲冲地要了两大碗,我迫不及待地想要看看“混沌”是个什么样子,端上来,才知,原来就是家乡县城里卖的包面。
临要回家的一个星期天,父亲带我去街上给亲朋带礼物,给母亲买了一件十元钱的毛衣,其他人带的都是北京果脯和水蜜桃。最后,还破天荒带我去了一次石景山游乐园。那是我在北京玩得最开心的一天,我坐了惊险刺激的电子滑车,过了“迷魂”八卦阵,还骑了一匹可爱的小马。我非常希望那小马能驮着我飞跑,可惜,我怎么拍它屁股它都只肯驮着我慢悠悠地溜达。父亲在一旁哈哈大笑:“小马”(我属马)骑小马,它当然不跑了。可是这已经让我满足得不得了,因为,我骑马了!回家以后,该有多少“炫耀”的资本。
终于回家了!母亲喜得掉下了眼泪。从北京回来的我,自是“身份倍增”,小伙伴将我围了里三层,外三层。我迅速恢复叽叽喳喳,绘声绘色说笑的本领,给他们描绘北京的所见所闻,直讲得唾沫四溅,就连一向对我严厉的爷爷也放下功夫听我“演讲”,乐呵呵地望着我,说:这趟北京没有白去。
后来不久的一天,父亲有事去武汉,居然颇费周折给我带回了一件与北京相差无几的白色公主裙。母亲告诉我,父亲早就知道我的心事,而我们从北京回来时,他身上剩下不到十元钱。
我穿着那件公主裙,哥哥大笑,说反差太大了。可我照着镜子,转着圈,乐得合不拢嘴。是的,父亲有一个最黑皮的女儿,却给她买了一件最洁白的裙子。父亲不是皇帝,我却真的是他的公主。
就这样,11岁那年的夏天成了我脑海里经久回放的一部电影。每一次重温,便总会让幸福萦绕。没有人知道,就是从那年开始,我终于读懂了我的父亲,一个浓眉大眼,看上去不会疼爱子女的男人,坚毅而深沉的父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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