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小说:糖 茶

2023-04-03   发表于 文苑   阅读 1万   回复 0
短篇小说 
糖 茶

  每年从九月开始,泥塘村会有一部分人家到窑场烧砖制瓦,预备起青砖大瓦屋子。也会有一部分人家到返湾湖去割篙排,为烧砖制瓦做准备。
  篙排是湖区里的篙草长年累月生长,根须盘根错节积累,形成的浮岛一样的形状物。小的篙排像船一样,可以承得起人,可以移动;大的篙排像台基一样,可以在上面砌房子。如果把篙排一块一块地切割下来,切割成灰瓦大小,在太阳底下晒干,则可以代替稻草烧火煮饭,好腾出稻草去烧窑。
  返湾湖隔泥塘村有三十多里地,有水路相通。村里人出去得驾一艘大小相宜的木船,带好全部的生活用品,像出门挖河打堤一样,一出去就是十天半个月。
  仔细讲,出门割篙排,与出门挖河打堤相比,还是有一点小小的不一样。挖河打堤,是男男女女一大群,而割篙排,顶多五六个人儿结片打伙在一块儿。还一般是朋友伙计,一般是家里的当道男人。能够一个锅里吃饭,一个船舱里睡下来,能够齐心协力干完半个月时间。
  在泥塘村年年们出去割篙排的人当中,有一个班子伙儿里,却掺有一个女人。这个女人三十多岁,叫薯香,也有叫鼠香的。她的名字,只有人喊,没有人认真分辨是哪个字。鼠与薯同音,都是乡村里见得多的东西,都有可能成为名字。与她一起出门的四个男人,都是她从小玩到大的发小。
  薯香在家里“吃老米”,招婿入赘。她的父母想生儿子,不顾身体状况,接二连三地生。结果生了七八个女儿,把身体生垮了。母亲早早地离去,父亲走路像“糠糠儿”。把一路“大小萝卜头”,全部扔给了薯香。长姐如母,薯香两口子只能承担起做父母的责任。但薯香的老公,身材矮小,力量单薄。在家庭生活当中,夫妻俩的角色实际上已经互换了位置,男主内,女主外。
  好在,她的发小们一直把她当着兄弟在相处,很少有男女的“隔墙”出现。比如说,他们曾在一起烧过窑,睏了一起钻过窝棚里的被窝,既便脚蹬脚歪躺着,也能睡得鼾声如雷。像这次出门割篙排,天晴的时候,男人们可以睡岸上,下雨的时候,就只能一起挤船舱了。船舱只这么大,一伸胳膊一撂腿,就谁撂到谁身上了。睡梦之中,也看不清位置,薯香有好几次醒来就发现,把男人的脖子当抱枕给搂上了。男人们干活,累得精疲力尽,也没想到睡觉当中,会有这种“额外奖励”。也许是太熟悉了,感情已经超世脱俗,醒来竟然没有一丁点“男女有别”的感觉。
  只是有一点不同。每天夜里,男人会来到船头,站着照着河水小解。而薯香则是来到船尾,扒在两只船翅膀之间小解。而哗啦哗啦落入河水的响声,却是一样地清晰、响亮。
  下湖割篙排,需要男人们光腿光脚光脑壳光赤膊,在沼泽一样的湖区走几里路。落进水窟窿是常事,没有一起的伙伴搭救,一个人断然不敢进湖,再有经验也不行。
  薯香的发小们,没有让薯香跟着进湖。他们把薯香留在了河道里,翻晒他们从湖里拖出来的湿篙排。晒干之后,找一块平坦地儿码放起来,好最后上船一块儿装回家。他们把薯香留在船上,帮他们烧火煮饭,端茶递水。到时间了,他们回来吃饭,或者是薯香进湖去递送一遍茶水。
  按理说,茶水他们可以用瓶子罐子装好,背在身上自己带进湖去,他们也是这样带了。而薯香送的是糖茶,这是薯香格外送给发小们的一种福利,有别于其他湾村来的“篙排汉子”。
  糖是黑砂糖,看上去乌漆麻黑的,却很金贵。糖是薯香从家里带来的,要积攒出三四个男人喝半个月的用量,起码要用大半年时间。那个时候买糖要糖票,两个月才能有个半斤八两,还不能随随便便吃。
  每天午饭以后,薯香会烧好一锅白开水灌进一个瓷茶壶里,会用一把小调羹挖一勺黑糖撒进去,慢慢搅拌。她会嗦吸调羹上的余汁品尝甜味,但她不会整勺舀起来喝。然后,在河里打一盆凉水上来,将茶壶搁进去降温。
  薯香会估摸着掌握好时间,等待糖茶降成温水了,便会及时送进湖去。如果糖茶降成了凉茶,就会溢岀一种河水的土腥气,使味道变差。
  今天的糖茶凉好了,薯香习惯性地提起瓷茶壶和四个搪瓷缸子,已经上岸了,又折了回来——今天应该多拿一个缸子,湖里割篙排的男人多了一个。但缸子是一个萝卜一个窝,她只能拿上自己的缸子给那个男人用了。
  那个男人是瞿湾村的,也是来返湾湖割篙排的,都是和薯香他们年纪差不多的人。他们的船就停在离薯香不远的河里,和薯香一样是专门烧火做饭、翻晒篙排的。
  薯香和那个男人,有时候翻篙排会碰到一起,也会简单地聊两句,他们也不互相打听姓什么叫什么。薯香叫他“瞿湾的”,他也叫薯香“泥塘的”。都说这次见了,不晓得下次还能不能见到,所以没必要问清姓名。
  同是“篙排汉子”,同是岀门之人,有时候,“篙排汉子”之间会互通有无。像“瞿湾的”就给薯香提来过干鱼干虾,说是他们村里的沟沟渠渠里,多得会死,只要你有力气捕捞。薯香也回赠过一些干萝子和酱菜。
  这本属于正常交流,薯香绝没有额外的心思。但“瞿湾的”可能想多了,领会错了薯香的意思。“瞿湾的”竟然经常来找薯香,没有东西送,就说想来喝一口薯香的糖茶。薯香也没在意,每次都很热情地倒一缸子出来,递给“瞿湾的”。
  没想到,“瞿湾的”想歪了,趁机想拉着薯香在船舱里做“蜻蜓点水”。
  薯香愣住了,急忙挣脱。“瞿湾的”热血攻心,抓住薯香紧紧不放。
  薯香惊慌失措,又怕事情闹大,没有想到向人呼喊。但船在水面上晃动得厉害,引起了附近一位“篙排汉子”的注意,过来观察情况,才给薯香解了围。
  这种事,以前有过发生。“篙排汉子”处理这事,十分冷静,并不会得理不饶人。只要犯事的承认错误,同意为受害者割一天篙排,这事就算过去了。
  薯香的发小们听说这事,自然十分气愤。他们精心维护的宝贝,就这么轻易地被人“盗”走了,有一点血性的人都会生气。他们来找“瞿湾的”,“瞿湾的”自知理亏,没有抬头争辩,老老实实地同意“割一天篙排”。
  割篙排,十分辛苦也十分危险。他们会找到一块合适的大篙排,几人在水里,几人在上面。先用和关公大刀一样大小的钩镰,裁割出大坨大坨的篙草墩儿,再使力拉出水面,一片一片地切割,才能变成小篙排。
  割篙排是不能贪多的,一天的数量够了,便及时用绳索扎成串儿,从水里拖出湖去。运气好的话,湖边的一道小闸口没关,就可以从闸底下拖过去,拖到河道里他们的木船那儿,交给薯香。如果小闸关闭,他们就得拖着篙排翻堤。水淋淋的篙排重量很大,他们像拖船一样,喊着号子,一起使力才能成功翻越。
  每年如此,半个月之后回村,晒干的篙排装在船上,宽宽大大,几乎能将河道堵塞,前头看不到后面。湿篙排则拖放在水里,一条长龙摆好几里地。薯香站在船头,用一根竹篙掌握方向,男人们则下到河里,身背两根长长的纤绳使力地拖拽。有时候河水湍急,男人们则需要躬下身来,手脚并用,与激流抗争。
  有时候,竹篙插进水里,会感受到激流冲击的劲头。薯香也会迸发出一种强劲的力量,撺进竹篙里,与激流拚抢。
  回家三十多里地,一路上持续不断地搏击,给薯香留下过深刻的印象。
  薯香熟门熟路,沿着经常走的一条路径进入返湾湖。
九月的返湾湖,篙草依然丰茂。篙草上,歇息着许多白色水鸟。水鸟的鸣叫声,在风中此起彼伏。鸟叫声里,不时地会掺进“篙排汉子”们的号子声和说笑声。
泥塘村的“篙排汉子”看到薯香,兴奋得大声叫喊起来,“我们的薯香来了,我们的糖茶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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