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次她给我批完条我都会约她吃饭并给她回扣。然后她便谈起了她的家庭。
“其实我并不幸福。”她说。
她丈夫是一个像李蒙那样身体有点残疾的男人,准确地说是说当过兵,负过伤,在一次行动中腿残并失去了男人特有的功能,转业到钢厂后安排在工会,工作很轻松。当然,他们有个儿子,小学快毕业了,她唯一的愿望就是把儿子抚养成人,将来去美国留学。
“我要从现在开始为儿子攒一笔钱!”她说。
她骨架大,身材高,是个精力充沛的女人,一看就缺少爱的滋润和男人的抚慰。她把我的奉承和巴结当成了爱情。我不知道这是她的错觉还是我的错误。我们在业务上的合作非常顺利,在感情交往上似乎也非常愉快。
有一天为庆祝她的生日,我们在一起喝了一些酒。那次我们不在绿茵阁咖啡屋,我们在八大家附近一家人气很高的小酒楼,那地方整体环境高雅,气氛好,颇有些异国情调,地点当然是她选的,离厂区很远。她喝得太多了,劝都劝不住,看起来她是想把自己灌醉。
她说了很多话,对我倒了很多苦水,“你不知道这些年我是怎么过过来的!他就是个活死人。”她一会笑一会哭。
后来我本想送她回去,可她身子太沉了,这时服务小姐说,楼上就有客房,可以到钟点房休息一会的。
我想也是,便扶着她去开了房。我给她用毛巾擦脸上的污秽,找服务生要来醋和温开水,喂她喝,然后把她的高根鞋脱了,将她挪到床中间。等她安静下来,我说我要走了的时候,她一把抱住了我,“不要走!”她说,她的声音颤抖,眼里带着无限柔情……我们就这样在一起了。
“你……和她那样的时候,想到过戴之华么?”我抿了一口酒,忽然从鼻子里哼出一声冷笑,我觉得自己这么点评李庆的故事有点无聊。
“我刚开始和她做的时候,的确把她想象成了戴之华,后来……次数多了,戴之华的模样也就模糊了。”我斜睨着李庆,李庆一副镇定自若的样子,仿佛在讲述一件与自己无关的别人的故事。
我至今都对李庆与戴之华的分手想不通。
那年,李庆在没有任何先兆的情况下,离开了县城,离开了我们,离开了戴之华。
我记得戴之华还跑到我们家,问我知不知道李庆去哪了,然后抱着小玲失声痛哭。
“李庆在信里让之华别等他了。”有一天我们谈起这件事时小玲说。
一年后有人给戴之华介绍了一个男人,在县第一人民医院上班,是个拿手术刀的外科医生,条件当然好,结婚那天我们在县城的老同学都去了,她和那男人还笑盈盈地为我们敬过酒。可是,令我们震惊的是,一个多月后,戴之华和那男人离婚了。
“他说我不是处女!说我刮过宫,那么明显的痕迹……说我故意装纯情少女,拿鸽子血骗他……”戴之华哭着对小玲说。
“唉,这丫头也是,怎么能在关公面前耍大刀呢?”小玲后来对我说。
就在戴之华离婚后不久,李庆有一天突然回到了县城。他来到我家时,也不讲在外边干什么,而是直截了当地问戴之华和男医生的事,然后便悄然告辞。第二天,我们便知道了男医生被打的消息,小玲单位的新闻记者去采访过,男医生当时躺在手术台上,身上多处骨折,绑满了石膏夹板。“晚上和女友去看电影,穿过东湖长堤那片水杉树林时,突然有人从身后冲过来对我拳打脚踢,我还没看清是谁,那人就跑得无影无踪……”县报上,男医生是这样描述的。
“女人,就这么回事,身上不都是那几个零件?!”李庆又干了一杯啤酒,从嘴唇里嘘出一串长气,“哥尝过的女人不少……当然,有些味道确实不错……”
李庆摇着头笑了笑,继续讲述。
我根本就没想过和艾科长结婚。当然,艾科长也没想过和我结婚。
我们之间的关系,就像艾米丽娅和李蒙表哥一样,某种意义上就是互相利用抱团取暖。当然,不管怎么说,我们之间真正愉快过。
但是后来,钢材产量过剩,价格下跌严重,利润已经非常微薄。她每次见到我,像个怨妇一样喋喋不休,说她们厂要精减分流大批人员,要她们做好再就业的思想准备,说有一批人已经开始利用闲置的厂房养猪自救了。而我也因为在汉西建材市场的货卖不出去,整日里坐在店子里无所事事,郁闷之极。
我们的业务联系和感情交往像非洲草原的季节河一样,露出了干涸而荒凉的河床。她不再来找我,而我也不再去找她。
这时,我的手机忽然收到一个陌生女人的信息,说她可以给我提供一些驱除烦恼与郁闷的慰藉方式,价格可以面谈!
我在某个商务旅店旁的包子铺里见到了她,长得还可以,价钱谈得也顺利,然后我们便进了旅店,达成了一桩颇为愉快的交易。
后来经她的引荐,我又认识了一些女子,她们热情周到的服务就像你写的小说一样,技法娴熟,风格独到,意味深长,让你有一种无法言说的快感。
当然,这不是我内心真正想要的,我想要的是拥有自己的公司,能够像国王或者酋长一样统治他的臣民,而我的牌友苏先生为我提供了实现这一梦想的可能。按照苏先生的说法,他早年曾在铜都大野跟人开过矿场,“如今,钢材价格下挫,铜材价格上扬,兄弟如有兴趣,你出资金,我出技术,一起去大野挖铜矿石吧!”这事我当然拿不准,很有些犹豫。但苏先生对采矿之事说得头头是道,看起来经验相当丰富,好像那些石头不是石头而是黄澄澄的金子。况且,他还说,在大治官场上层他有亲戚,罩得住。我想,搏一搏吧,说不定一夜暴富呢。于是,我转让了店子,半信半疑跟着他去了。弄些二手设备,招些农民工,很快便干了起来。刚开始还挺顺,确实像捡金子一样。可是,夏天的一场暴雨,山体松动,矿井塌方,在井里头干活的矿工被埋在了下面,虽然救了出来,可仍有两位重伤。赔光钱是小事,坐牢才是大事。
没自由啊!关在里面的一年多,我时常想起和那些女人们一起快活的时刻,想起和艾科长喝咖啡胡扯小说的自在时光,想起戴之华的温柔如水多情浪漫,想起和你们在球场上的激情与欢乐……
此刻,听着李庆滔滔不绝的讲述,我忽然发现这小子绝对有成为一个小说家的天赋,尤其是他那些经历,不亚于一座写作资源丰饶的矿山。撇开三观而言,这或许是我这个偏安一隅生活寡淡的小男人身上最为缺失的东西。
我一时对眼前这个男人有些羡慕嫉妒起来。桌上兀立着十几个空洞的啤酒瓶,在灯下泛着苍凉而幽寂的光。此刻,也许安慰他的最好方式,除了喝酒,还是喝酒。
我弯腰去拿啤酒,但酒瓶已空。
“要不,你等会,我去楼下便利店再拿一打。”我有些抱愧。
“行了老弟,喝好了。再喝就醉了。”李庆冲我摆摆手,摸出一根烟扔给我,“今天来,主要是想和你这个老朋友告个别。”
我愣了愣,说:“回来屁股都没坐热,又要到哪去?”
李庆吐出一口浓烟,蓝色的烟圈轻轻飘荡。
李庆没有直接回答我,而是对我说,“带我去看看戴之华吧,明天我就要走了。”
唉……那就这样吧,我想。
戴之华住在城南,县河对面南环路汽车客运站附近,离我的住所说远不远,步行得二十多分钟,要不是喝多了,骑个摩托只需五分钟。
“干脆打的吧。”我说。这话绝非矫情,但李庆很快拒绝了。
“请允许我用脚步最后丈量丈量这片熟悉而又亲切的土地吧!”李庆说。他的声音很平静,但还是能听出一种抒情的味道。
县城的夜晚灯火辉煌。
“白天不觉得,夜晚怎么这么美!”李庆一路走一路发表着感慨,“变化可真大。”
“是啊,戴之华住的小区,你离开县城之前,还是一片棉花地。现在,全变成了商住楼和写字楼。”我说。
“县河南岸,以前我和戴之华常来这里听蛙鸣看萤火,河边的柳林和草丛间,曾留下我们多少青春的足迹与荷尔蒙的芳香!”李庆看着远处苍茫的夜色,像个诗人般咏叹起来。
是啊,那时候他们多亲密,多甜蜜,青春之歌与爱情之火不可遏止地激越飞扬。终于,高二下学期开学不久,同学们发现戴之华的肚子像发酵的馒头一样,一天一天鼓起来,大起来,往日美丽飘逸的裙子,扎在她的腰间,渐渐笨拙无比,形成一条极不和谐的曲线,严重影响着她行走时优美的身姿。有一天,女生物老师在课堂上发现她三番五次地干呕上厕所,顿时脸色大变,于黑板上写下“自习”两个凝重的大字后,拉上她便往行政楼走去。后来我们才明白,那一天,戴之华其实是用她那稚嫩而鲜活的身躯,为我们示范了一堂生理卫生课。当然,随之而来的是戴之华和李庆被学校双双劝退。
“看,她就住这。”我指指前边一排别墅群,对李庆说,“离婚后,戴之华通过网恋,嫁给了现在的老公,金属回收公司的老板谭先生,一个回收破铜烂铁的生意人。谭先生脾气温和,性格出奇地好,对戴之华颇为体贴。结婚后,多次邀请老同学来他家里玩。我们在他家吃过很多次饭,谭先生确实很大方、大度。不过,当初和戴之华结婚时,他离异不久,有一个八岁的小男孩。”
绿漆皮的铁栅栏里,乳白色的路灯将小区映照得清幽而恬静,草皮上有人在遛狗,香樟树下有人在健身。谁家门前的泳池里,有人在缓缓地仰泳,像一条海豚,轻柔地舒展着身姿,黑蓝色的水面,波光荡漾。
李庆侧着头默默地逡巡着小区,神情显得平静而迷离。
“噢,那就是她家。”我冲李庆说道,“她家门前有个小水池,里面养着一些五颜六色的鱼。”
李庆倚着铁栅栏站住,朝着我说的那个水池看过去,黑色的水流从假山上跌落进水池,发出溪水般幽长的声音。
“我给她打个电话,我们进去喝喝茶聊聊天。”我说着,掏出手机,“去她家就像去我家!谭先生是个真正的朋友。”
“不,”李庆制止了我,“兄弟,这次来,我只是想看看她,但不想见她。”
李庆说完吸了一口烟,将一头长长的卷发靠在栅栏间,默默地凝望着那栋有着红色琉璃尖顶、黛色爬山虎覆盖着的乳白色墙体的三层洋楼。
就在这时,三楼阳台出现了一个人,蓝色的旗袍,白色的披巾,双手捧着一本书,静静地眺望着远方。而她的远方,就是我们的身后,就是蜿蜒曲折的县河。
眺望了一回,她将眼光收回,落在铁栅栏上。
良久,我看到李庆忽然颤抖了一下,迅疾扔掉手中烟头,将身子背转过来,双手抓着头发,低下头,背脊倚靠着栅栏,缓缓地滑缩到地面,如一堵轰然坍塌的墙。
我轻轻叫了声“兄弟!”,然后过去扶他,“喝醉了吧?”
缓了一会,李庆站起来,说道:“头晕……我们……走罢!”
事已至此,十分微妙,我只能尽量配合他,努力当好跟班的角色。
我们匆匆离开小区,谁也没发声,默然前行。
“李庆!”我们走了一会,身后传来女人急促奔跑的脚步声和呼叫声。
李庆应声站住。
我回过头去,戴之华离我们大概十步远,高高的胸脯剧烈地起伏着,“今夜,你终于来了!可来了为什么不进来……不进屋坐会呢?”
“对不起,我只是……我只是想远远地看看你,没想到却惊到了你……”李庆望着前面的夜色,头也不回地说道。
“你知道……这些年,我无时不刻不在思念着你,每个晚上我都在想,今夜你会不会来?可你却像从地球上蒸发了一样……”
“对不起……”
“这些年你到底去哪了?在干些什么?”
“……”
“我是一个女人,一个世俗的女人,我无法像小说中的女人们那样为了纯洁的爱情而殉葬……当你寄来那封信时,我哭了又哭,但还是把自己嫁了出去,我等不了一生一世……”
“你没有错,错的是我。”
“进屋坐坐好吗?明天……我们老同学一起吃顿饭好么?”
“不了……其实,今天看到你过得这么幸福,我很欣慰……可是我……明天就要走了。”
“明天就走?去哪?”
“赞比西。”
“赞比西?”
“……”
“为什么?”
“因为那里有着巨大的铜矿,而我一直有一个梦想,成为一名酋长……”
李庆说完,看了看呆立在一旁的我,大踏步走进茫茫夜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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