聊聊我的朋友胡丽君
聊聊我的朋友胡丽君文/波罗蜜
胡丽君说很忙，也许赶不过来。
“这娘们总不合群！”志敏扫一眼沉默拘束的我们，运用他曾经做过体育委员的号召力，吼道，“来来来，喝酒！不来的就不等了，喝酒喝酒！”
于是，欢快的酒杯开始碰撞出清脆而激情的泡沫。音响不知被谁拧开，重重的低音炮海浪般在堂会包间里奔放开来。
每隔两年，就像奥运一样，我们这帮高中同学便会组织一场聚会，畅叙友情，同游故园，尽兴而归。这是我们当初的海誓山盟。当然，每一次聚会，总会有一些同学像过长征一样掉队或消失，而留下来的，也许该称作“老红军”了。当然，他们消失的原因不尽相同：考研了，考博了，考察了。出庭了，出国了，出事了。等等等等。
喝着酒，听着音乐，我们便天南地北胡侃神聊起来，聊叙利亚，聊南海，聊金胖子，聊房子，聊票子，聊孩子，聊二胎……后来便聊到了那些没来的同学，聊到了胡丽君。
“胡丽君结婚了吗？”“胡丽君还留长发吗？”“胡丽君还喜欢穿裙子吗？”“胡丽君的胸脯还是那么高挺吗？”然后，他们便齐齐地看着我，无聊地哈哈大笑。他们望着我，希望我能给他们答案。因为，也许只有我才能给他们答案。他们知道，胡丽君现在是我的合伙人，换句话说，是我生意上的合作伙伴。在回答他们之前，我快速给胡丽君发了一条短信。然后，对我的这帮同学说，别瞎扯啦，你们要了解胡丽君，也容易，见一面不就得了么？
胡丽君是在我们酒过三巡醉意朦胧的时候到来的。胡丽君的出现不仅让志敏他们惊讶，也让我惊讶。我们惊讶的不是胡丽君那标志性的长头发，不是他的长裙装，不是他的大胸脯，而是，牵在他身边的那位身材高挑、丰满性感、带着蒙娜丽莎般迷人微笑的女孩。
“这是我朋友。”胡丽君用纤长的手指扇着包间里缥缈绚丽的烟雾，咳嗽着说道，“抱歉，公司有个重要活动，来晚了点。”
起初，大家都没有说话，所有的眼光都汇聚在女孩身上。他们的目光充满怀疑、羡慕与妒忌。他们似乎在说，这个伪娘，这个“狐狸精”，这个胡跛子，怎么会有这样的艳福呢？其实我也不例外。我的看法应该与他们一致。因为在我与胡丽君合作的这一两年里，虽然也给他介绍过女朋友（我工厂和档口的女孩年轻漂亮的倒是不少），但没有一次成功。对于男女这种事情，我也和老婆讨论过。老婆认为从女性的角度来看，一个严重跛腿的男人，很难会有人爱上他。老婆在对我这位朋友表示同情的同时，希望我能够提供他更多的信息。“他是个好人，”老婆肯定地说，“如果有可能，你应该多帮助他。”
这事怎么说呢？事实上从生意方面讲，是胡丽君在帮助我。我混完高中后就出来捣弄服装，先是摆地摊，攒下一点钱后租了个档口搞批发，后来七借八挪开了个裁缝作坊搞产销一条龙，订单不多也不少，生意不好也不坏。前年，回老家参加了同学会，才知道胡丽君是学服装设计的，然后我们一拍即合，胡丽君就成为了我的设计师。服装市场是一个流行与时髦的行业，一个版设计得好，可以卖疯。设计得不好，货做多了，卖不出去，资金周转不过来，就会严重亏损。胡丽君脑瓜子比我灵，不论是模仿别人的版还是创新自己的版，都很成功。因此，每天到我档口拿货的人，常常要排队。我曾经强烈要求胡丽君干脆辞职和我一起干得了，但他并不同意。后来我好说歹说，才答应用技术入股和我合伙，但决不过来上班。“我有单位，干的是正事。你那边，算是我副业吧。当然，我……需要钱。”胡丽君狐媚地朝我微笑，甩一甩女人似的长头发，裙裤下的屁股，一颠一颠的，斜走了。
“他不是一个女人，就是一个艺术家！”志敏有一次很坚决地对我们说，“走，去看看胡丽君是不是个女人吧。”
志敏很看不惯胡丽君的打扮，长发被老师要求剪短，胡丽君也只是象征性地铰一铰，很快就春韮一样恢复。尤其让志敏看不惯的是，周末去野外活动，他总是穿个宽大的裙裤。“你管得着吗？这是我的自由，我的权利！”每当志敏带着“跟帮”在后面调笑，胡丽君就会反击，“讨厌！”他拿出了藏在书包里的一把裁衣刀。
但是那天胡丽君无法再反击，那天下晚自习熄灯后不久，胡丽君就被志敏他们按在高低床上，扯掉衣服，赤身裸体地呈现在手电筒明亮的光柱下。
“哈哈哈，一柱擎天嘛！”
“胸倒是蛮大的，C杯还是D杯？”
“……”
寝室里一片沸腾。
那天晚上，胡丽君哭了，女孩子一样抽泣了很久。
“你们怎么能那样子无聊、那样子无耻呢？你们应该把过剩的精力转移到学习上来，应该努力向胡丽君同学学习才对呀！刚刚过去的期中考试，胡丽君同学成绩比你们这几个要高出很多，排进了前十名。你们有什么资格去污辱一个成绩比自己好的同学呢……”志敏他们理所当然地受到了班主任的训斥。
现在，胡丽君站在了志敏面前。志敏应该感到尴尬。但是胡丽君身边那个微笑着的女孩，一下子照亮了整个包间，一下子让包间的气氛与情绪变得无比生动与鲜活起来。
志敏把两杯红酒从沙发前的玻璃台上滑到了胡丽君和女孩面前，“祝你们终于修成正果！几年不见，来来，老同学亲热一下。CHEERS!”
胡丽君颔首致意，和我们频频举杯。女孩也大方得体，与大家相谈甚欢。我们真诚地为胡丽君高兴，为这个终于告别单身的同学而欣慰。以后的日子，我们将不会再胡说他是什么伪娘、狐狸精之类，不会再提及高中时代我们都找了女朋友而胡丽君却躲避红尘甘当处男的那些破事，我们将以他为荣，以他用残疾之躯找了个如此清纯美丽的女孩为傲。
“你知道吗，胡丽君的女朋友，真漂亮！”那天聚会后回到家里，我忍不住对老婆说。
“有我漂亮？”老婆朝我撇嘴。
“当然。绝对能秒杀你！”我呼出一嘴的酒气。
老婆没有像往常那样揪住我耳朵，而是突然问我：“胡丽君为什么起了个女人的名字？”
我告诉老婆，这得问胡丽君他妈。胡丽君兄弟六人，他最小。其实他妈原本打算要个女儿的，为此还被罚了八百块——搁现在可能好几万呢，可偏偏还是个带把的。这可把他妈愁死了，儿子好是好，哪有女儿贴己呀？于是想起了戏台上那个温柔贤淑女扮男装的孟丽君，就丽君丽君地叫顺了嘴。后来上学了，老师让他把名字改成胡利军，胡丽君说，他妈上户口时就给他起了“胡丽君”的名，改不了。
老婆换了个角度说：“他那腿也是怪可怜的。”
我说：“是呀，他妈生他时都快五十了，他生出来便体弱多病，天生跛腿。他爸是个牛马贩子，不知从哪里搞来一只鹿和一只羊，每天喂他鹿血鹿茸和羊奶，希望他能像他兄弟们一样强壮。后来腿不见怎么长，胸肌却象个气球鼓了起来。他妈竟把他当个娇娇宝，给他扎辫子、穿花衣，从小就当女儿一样看待……”
老婆嘟哝了一句：“这不就是变态么？”
胡丽君的日子似乎过得很顺畅。虽然我们很少见面，但他对我们的合作显得非常专业，每个月都有新的服装版式发给我，推荐我，还会附带详细的前瞻性调研与报告。他的服装设计也被香港一家时尚中心所重视，有一款女装甚至在一场流行服装发布会上获得银奖。有一天他告诉我，他得出一趟国。他说别担心，他会按时把那些版式发给我。他对我意味深长地笑了笑，说：“我需要你那些红利！”
再次见到胡丽君，是在医院里，他全身缠着纱布躺在病床上。
“为什么不早告诉我？”我不解地问。
“告诉你了，你就不会把那些钱给我了，你就会再告诉志敏他们，然后，我就会受到你们这帮同学整齐划一的谴责与反对，我的计划便不会实现。”看得出他的身体很痛苦，可他却在微微地笑。
“你什么意思啊？”我一头雾水。
“我给你讲讲我的故事吧，”他将身体挪了挪，说，“我知道你们对我有所了解。但你们从来不知道我真实的想法。”
他咳了咳，接着讲道：“说起来，我母亲有十三兄弟姐妹，但最后，活下来的只有三个哥哥和我妈，其余的，在那些年代，不是兵荒马乱就是天花麻风，或者，因为闹饥荒，而死亡。后来三个舅舅成家了，却不管我外婆了。我妈说带着我哥他们去外婆家，常常遇到舅妈们打骂我外婆，他们三家也是为赡养我外婆而大打出手，我妈只好把我外婆接过来我家住。外婆常常叹息道，‘唉，还是女儿好哇。’外婆临死的时候对我妈只说了一句话，‘再生个女儿罢，不然，老了你怎么活哟……’那时候‘单干’才开始不久，伢多，活重，日子过得皱巴巴的，但我妈还是一咬牙把我生了下来，怀我的时候，算命先生说我肯定是个酒坛子，可最后还是让我妈失望了。我妈把女儿的梦想全部寄托在我身上。也许你听说过我妈给我穿花衣扎辫子之类，其实，我一直把自己当成一个女人在看待。我腿跛，不能像哥哥们那样打闹玩耍，但是我可以帮妈妈做一些家务活和一些简单的劳动，比如洗洗衣做做饭放放放牛挑挑猪草什么的。当然，我获得的回报，就是妈妈对我的疼爱。随着我渐渐长大，我的哥哥们一个个成家立业独立出去，母亲忙里忙外劳扒苦做帮他们，他们却嫌我妈做少了做慢了，我妈生个病也不愿拿钱出来，他们不知道，我妈还要供养我上大学啊。……唉，还是我那没见过面的外婆说得对啊……我要报答母亲给了我这条命，我要陪她睡陪她旅游陪她看遍全世界，我要让她的晚年生活过得无比美好，让他真正感受到她的女儿胡丽君对她的关爱，让她做世界上最幸福的妈妈……”
“于是你就……来医院了？就这么简单？”我一时难以接受，看着他仿佛沉浸在梦幻之中。
“对，就这么简单。”他坚定地说，嘴角露出一丝温暖的笑容。
“那么，上次同学聚会时你带去的那位女孩……”我唏嘘不已，言不由衷。
“她呀，我花钱雇佣的一位T台秀专业模特！嘿嘿……”我的朋友胡丽君狐狸般狡黠地大笑起来，笑得是那么灿烂。
（2016.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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