滑梯上的孩子(转载)

2013-02-01   发表于 文苑   阅读 9078   回复 0
高中刚入学时正直溽暑,军训一天下来我们累得筋骨散架,到夜凉初透时分才活泛过来,抓紧熄灯前最后一两个小时大侃——那时什么都新鲜,涌入这所重点中学的新生来自全县各初中,彼此也几乎全不相识。那天也正是这样乘凉时,忽然门“砰”地的一下被人推开,进来一个光着膀子的壮实家伙,粗声问:“喂,有没有要打牌的?”屋子里每个人都是一怔,不知道他是哪里冒出来的,看上去五大三粗像个“社会青年”。这时他又皱眉说:“怎么都没反应?有没有要打牌的?”这时老P慢吞吞地说:“看你这样子,都以为是打架,谁知道是打牌。”

这就是我对阿蔡的第一印象。熟了以后有人开玩笑问:“阿蔡你这家伙,走在路上像个流氓似的,当初是怎么混进来的?”他也只是笑笑说:“又不是我要来,一不小心就考进来了嘛。”大家就哄堂大笑起来。事后知道他这么说倒也不是故意轻描淡写,他确实从未奢望能考到这里,但在中考前的全县尖子生摸底排查(所谓“邀请赛”)中,他因为数学优异而直升重点高中,若是正常参加中考他极有可能是考不上的。虽然在竞争激烈的高中环境中他并不算拔尖,不过他似乎也并不怎么当回事,不像有些人考试少了几分就活不下去似的。在我印象中,他几乎每天总是早早地呼呼入睡了,偶然到考试时实在没办法,才点起蜡烛(因为宿舍每晚到21:30规定必须熄灯)看会儿书,然而多半看着看着就听到他轻微的鼾声,我们不得不推醒他:“阿蔡,小心书碰到蜡烛。”幸好他这么刻苦的时候并不多,不然我们都觉得他说不定哪天就把一屋子人都烤熟了。

那时我们既无手机也无电话,在每周六天的住读期间,信件就是与外界沟通的唯一途径。那时倒也有不少人给他写信,只不过无一例外全是男生,开头必称“蔡兄”——本来暗中打探彼此在初中有何暗恋对象是那时男生仅有的娱乐之一,看到他收到的信如此索然无味,不免大失所望乃至勃然大怒,他也只是笑嘻嘻地歉然说:“没办法,你看我这样,哪有女生会暗恋我?”

http://rescdn.qqmail.com/dyimg/20130131/762195EBD41E.jpg

其实他虽然长得虎背熊腰,但熟悉了就知道他其实并不像外表看上去那么凶悍,只是他说话大声惯了。老P说,在阿蔡的宿舍门上应该像李敖那样钉块木板,上书八个大字:“内有恶犬,但不咬人。”平日有什么事请他帮个忙,他总是笑笑说:“小意思,小意思。”所以那时他的外号就叫“小意思”。那会他喜欢在水房唱歌,听过的人都终身难忘——那真的不是一般的难听。有次晚自习课间时,众人开玩笑怂恿他举办个“庸俗歌曲演唱会”,老P照例不动声色地说:“大家搬好小矮凳,阿蔡开演唱会,观众达三人之多!”他不以为意,咧着嘴唱开了。那天正好班上一个原本住读的县城女生为了能安静自习而来学校,课间猛然听到他高歌,忍不住想大笑又不好失态,于是在前排竭力忍住,低下头捂着嘴闷笑,我们坐在后面只见她双肩起伏不已。

大学时我独在南方,彼此音问甚少。他从来就讨厌写作文,何况我和他也不算是多铁的朋友,而我那时,一个人也孤独得近乎自闭。但冬天时忽然收到他寄来的一张卡片,上面没头没脑的两行字:“好好过,很快回来了。去买件防弹衣,小心点。”事后才知他也不知从哪里道听途说的,说是厦门在前线,会打仗,这才说起什么“防弹衣”。

至于他,听说在大学里还是一如既往,快活得没心没肺。固然经常挂红灯,但他也没怎么往心里去。他那时有了新的外号:“蟹王”,因为崇明人经常被嘲笑的一点就是土话中“啥”和“蟹”不分,而他的大学宿舍里几乎全是上海人。不过那时他倒是威风八面,用他的话说,“没丢崇明人的脸”。他也常约了在上海读书的老同学去聚会——据说有次竟还罕见地亲自下厨给大家炒菜,到吃菜时大家都感觉味道似乎有点不大对,这才发现他炒菜时没放油。

毕业后回到上海,我和老P一起在北郊的彭浦合租一间毛坯房,听说那会阿蔡还没找到工作,索性回岛上老家休养去了。到秋凉时,他突然过来,说第二天要去面试工作。那晚三个人就因陋就简,横躺着挤在一张木板床,我到半夜都还无法入睡——倒不是因为老同学重逢的感慨,而是阿蔡和老P此起彼伏、穿墙透壁般的鼾声,有一度我都怀疑隔壁人家会不会忍不住过来敲门。次日一早醒来,他看见我面带倦容,微感诧异:“你也没睡好?唉呀,跟我一样,昨晚老P这家伙的呼噜简直像是拆房子。”

他谋到了那份工作。在一个街道居委会。那时他和另外两个也是新毕业的同事合租在南郊,屋子里的脏乱自然是可想而知的,每次去都能看到茶杯里塞满烟头,地板上好像从来就没干净过,据他说还曾烧穿了两个水壶——因为三个人都忘了燃气灶上还在烧水,结果一晚上下来,先是壶里的水被烧干,继而壶底也被烧穿;更离奇的是这样的事竟然还发生了两次。他懊恼地说:“以后一定要买个自鸣水壶,烧开了能提醒下。”

天气转暖时去他那儿,黄昏时分他拉着我到阳台上喝啤酒。不知怎么谈到了大学生活,他猛然来了一句:“你知道么?我其实在大学里很痛苦。”我一下笑了起来,他急了:“操!我说真的呀!”我说:“好吧,抱歉,不知为什么听到你说‘痛苦’我就想笑。”他也笑了:“唉,真他妈没办法了。”他猛喝了一口,说:“你这人有心事,我能看得出来;可是我有心事的话,你看得出来吗?”我一惊:“阿蔡,你怀春了?”他笑骂:“见鬼,怀个屁春,连个女人的影子都没有。”他说:“你知道我为什么毕业后失业了吗?因为我根本就没找。其实我自从考入这个专业后就怀疑它了,我从来没想过自己要靠它生活。我觉得自己所受的教育完全是失败的。”

他说他从上学的第一天起就不喜欢读书。那时他还只有六岁,开学时大人交完学费、把他托付给老师后就回家了;然而老师对几十个孩子也管不过来,他就独自溜到操场上玩滑梯,玩得不亦乐乎。上课铃声响的事后他兀自玩个不停,只是略感奇怪怎么操场上忽然都没人了——不过他觉得那样更好。直到老师发现少了个孩子,急奔过来把他拎进了教室。他被又急又怒的老师狠狠训了一顿,上学的第一天就被罚立壁角。人生的第一堂课上,他一直在哭,他说:“我那时真的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多年后我做了父亲才知道,小孩子通常都是如此,他无法把自己的行为和所受的惩罚之间建立因果关系,因此惩罚孩子的结果是:他只记得自己受到了惩罚。

他说:“你也知道我是没心没肺的人。这么多年来,我小时侯的事全忘了,但惟独这件事记得清清楚楚。我一直不明白,为什么?事先可没有人跟我说打铃了就不能继续玩,要上课了,而不这么做要受罚。”我沉默了一下,说:“你也算孩子里反应特别慢的。”他嘿嘿笑了一下,说:“可是我也一直不喜欢反应很快的人。”但他并不是一个笨孩子。由于那天惩罚他的班主任正是数学老师,他每到数学课上就想方设法捣乱,老师对他的顽劣很伤脑筋,但奇怪的是:数学却一直是他成绩最好的一门课。他说:“我喜欢数学,但我讨厌数学老师。”我说:“那你也很有天份,很多孩子常常分不清这两者的区别。”不过他始终没有和这位老师和自己父母说过自己内心的疑问,“因为我那时不知道怎么表达,而且,也没有人愿意倾听。”并不是大人们遗忘了这个问题,而是他们根本就不知道曾有这样一个问题。直到二十多年后,他说:“现在回想起来,我以前的人生一直像个贪玩的小孩子,猛然间到了工作时候,发现就像那时一样,明明没有人告诉过你游戏规则,却说你的做法触犯了规则。”

很多年过去了,我一直记得他在落日的阳台上说过的这番话。有时,我不禁觉得那个滑梯上的孩子,不只是他,也是我们大多数人的人生经历的缩影。没有人能预先得知所有规则,我们靠着自己的隐忍,逐渐适应了生活,在那些无人能看得见的夜里。(文/维舟)

  • 回复0
用手机APP,阅读发表更方便
请先后再发布回复
我的回复
正在努力加载...

赞过的人

举报

请点击举报理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