忆江南二

2019-11-29   发表于 文苑   阅读 1万   回复 7
那年春上,旭和堂兄接到大队通知,要去“很远的地方上工”。很远的地方是什么地方?旭问堂兄。别问了,去了就知道,堂兄说。堂兄是队里民兵排长,旭没再多问,旭相信堂兄,相信毛主席,通知他们“上工”是主席的“号召”与“指示”,而且还会“记工分”,再说,旭每年都会接到上工任务,不是修水库就是修水渠,旭早已习惯了。那天天刚麻麻亮,他们就上了一辆代客车,代客车上坐了其他大队的一些民兵。代客车沿着湖汊密布的平原土路开上汉宜公路,一觉醒来车到了宜都,再一觉醒来车到了界溪。那里山峦叠障,绿水环绕,宛若世外桃源。下车后旭兴奋得又是跳又是叫,祖国的河山真是壮丽多彩“美如画”呀!可上工远没有想象的那么轻松,他们的任务是从山上取土填平山下的河塘,在河塘上面修路。
  
  后来明姑给我讲,“这哪里是修路,这是在移山,修长城。”接下来的日子里,他们每到一个山头,就在山上修建简易茅草屋安营扎寨,生活起居。工地上的民兵来自五湖四海,工程虽艰巨,可“人多力量大”,“人心齐,泰山移”。修路小组之间每隔一段时间就会交叉进行劳动竞赛与会战。
  
  一天,旭和往常一样从山上推着装满土石的二轮翻斗车往山下走,不远处一个挑土的女孩脚下一滑,连人带箢箕重重摔倒在山坡。旭赶紧放下推车,用石块别好,跑了过去。 女孩双手搂着脚踝,苦着脸正“咝咝”喊疼。“能走不?”旭问。女孩试了两次,摇摇头,脚踝处看着看着像发面一样肿了起来。旭说,“我背你!”提起女孩一个反手就架上肩背,向卫生站跑去。
  
  “就这么认识了,”明姑后来跟我说,“那女孩过了几天又和旭在山腰相遇了。旭一眼就认出这女孩,女孩圆圆脸,大眼,大嘴,扎两根长辫,一根胸前一根肩后,穿一件长袖有扣工装,胸口和肚腹处四个带扣荷包,尤其那胸部那个丰满,啧啧,把扣子眼都快撑破了。”
  
  讲到这里,我听到她“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你真会编,以前没觉得。”
  
  我递了一张纸巾给她,她一边擦拭一边问:“这女孩谁啊,怎么还有明姑的事?”
  
  我没有回答她。我望了望江心,渔火正在远去,火车的“哐当哐当”声再次缓缓切入耳鼓。江边护栏前,几位老者正大声招呼同伴下去一起合影,有一位明显酒喝多了,脱了外套举在手上挥舞,看样子是酒吧内那一群聚会者。我又看看她,她正安静地凝视着我,一缕秀发随风扬起,令人心动。
  
  那女孩叫云,湘西人。后来云有意无意去旭那里“蹭”土,也就是主动找旭“结对子”。当时,为了提高工作效率,上面允许男女民兵混编取土,所谓“男女搭配,干活不累”,旭自然给云明帮暗衬,也算是举手之劳。大会战紧张进行中的一天,云和旭正在取土,山顶突然滑坡(事后调查才知道滑坡是那帮知青所为,他们为了省力省劲,居然像锯树一样把“山帽”下面土层淘空,然后在顶上一起跺脚使土石掉落到翻斗车和箢箕里),土石瞬间向云和旭他们飞来,旭迅速扑过去抱住云侧身翻,躲到一处突出山体的岩石下。可是旭的身体因为碰撞,有一颗虎牙永久脱离了牙槽,后来被一颗“金”牙所代替。
  
  “旭一共救过云三次”,最后一次是大会战结束时的“那年腊月”。天很冷,山上的风“像刀子刮”,旭没想到江南也下雪,还下得“那么大”。那天晚上,“同志们大多入睡了”,旭突然听到外面“噼叭”作响,旭跳起身披了大衣就往外跑,对面女民兵宿舍“火光冲天”。旭大声呼叫战友,冲过去甩起大衣就扑火,“同志们快出来!发火啦……”那时女民兵们“可能白天太累了”,睡得很死。旭冲进宿舍里(“实际上是竹棚子,外面用竹篾织成的席子遮挡作墙,屋顶用油毛毡做夹层,顶上铺树枝防雨”),一个个扯起她们,有一个女孩吓得“大小便都失禁了”。云也睡得很死,完全没发觉“火已烧进了宿舍深处”。战友们拿起桶和盆去山下取水救火,可是晚了,“宿舍”还是被烧了。上面号召男民兵发扬风格,把床铺让给女民兵睡,云就在旭床上“睡了一夜”。(顺便讲一下,男民兵们下半夜在风雪中终于揪出了“内鬼”,原来是一个鄂西民兵盼望过年心切,和一个湘北民兵跑到工地附近小镇偷买烟花来放,结果有一颗烟花鬼使神差蹿进了女民兵宿舍。)
  
  “那他俩伤了没?后来怎样了?”她喝了一口烧仙草,快速咽下,似乎已被我带进故事里,急于知道答案。
  
  “都没伤,意外吧?”我说,望了望她,“再加点?”
  
  她摇摇头,陷入沉思中。
  
  我说:“确实有点意外。按照明姑的说法,那次大会战结束后,随即‘开了一次总结表彰大会’,然后,‘就地解散,各回原籍’。”
  
  谁也没有想到最后是这样一个结果。本来过年是件高兴的事,可大家听到消息后却抱头痛哭。堂兄哭得最厉害,回来的路上,他对旭说,原以为奋斗了一年,刘部长会给我一个招工转正指标,哪晓得还是回去当农民。当然,大多数人是为战友分别而哭(有些人甚至在修路中英勇献身)。旭和云也抱头痛哭,分别的时候,他们互赠了礼物,旭送的是一只笛子,那只笛子在多少个晚上吹奏进云的梦乡;云送的是一只水壶,军用的,她父亲的遗物。这只水壶,后来伴随了旭后半生,耕田犁地,赶集走亲戚修水利,未曾离身。据明姑讲,第二年,云来到了旭所在的地方,她和另一名“红卫兵女将”,穿着绿军装,携带“界溪县革委会”介绍信,找到了旭。
  
  按照明姑的说法,云那次来,是真心想嫁给旭顺便把她的好姐妹也“托付”给旭的战友的。那天她们的到来,使村子里的人们“大吃一惊”。旭也大吃一惊不知所措。后来,是明姑招待了她们,“打了几个现成的鸡蛋”。蛋是“鸡窝里捡的热蛋”,那是最尊贵的客人才配享用的。那天晚上明姑就请她们“将就一下”,三人挤了一张床。“我真的爱旭哥,不是因为他三次救了我,而是因为他有一颗好人的心。他勤劳、能干,靠得住。”明姑模仿那晚云在她床上的口气说。
  
  可是诡异的是“第二天上午”,她们在去了一趟村革委会办公室后,就“从村里消失了”。据说当天有人看到一辆吉普车悄悄驶来又悄悄驶去,最后,“上了汉宜公路”。
  
  “你……你说的旭,就是……就是大吧?”我沉浸在讲述中不能自已,正想饶有兴致地继续我的推测以及一些看法,她打断了我。
  
  故事讲述到此,只有点头。我摇了摇奶茶,冰块几近消融,烧仙草黑色的块状体悬浮于杯中,细密的小孔布满了水泡。
  
  “我也是不久前也就是大走后才知道这些,都是明姑讲的,有鼻子有眼,”我迷茫地看着她,“可他生前从来就没讲过这段经历,半句都没讲!我也没听到村里人或者亲戚讲过。爷爷在世时候也没提到大这一段,只说他自己那时候过的日子苦,全村就他一个去修丹江水库,要我好好读书,跳出农门。”
  
  “不过,明姑讲到的那只水壶,倒真的存在,”我继续讲述道,“我小的时候还用它喝过水,很甜的。明姑讲了这个故事后,我在老屋到处搜寻,终于在那只工具箱里找到了那只水壶,它的外漆已剥落不堪,露出锡白色的胎底,帆布背带也已灰黄老朽,布满锈迹。但是,很奇怪,拧开盖子,壶内却白光四射,宛如新壶。”
  
  “这么说,你下一步就是要寻找那个叫云的女子喽?”她说完,很快摇摇头,叹口气。
  
  “是的,”我肯定地告诉她,“其实,我已经发现了一些蛛丝马迹,只是无法证实。”
  
  我继续说,“就是那只木箱,那只椭圆形木箱,上面带着个提手。大后来在三十八岁那年,忽然跟了闻名十里八乡的九斤老头学箍匠手艺!人说,四十不学艺,他这一学,颇有些蹊跷,因为随后的第二年,他就带上那只木箱和小他上十岁的师弟出去了两个月——谁知道他有没有去过湘西找他的云?而他那个师弟,早他几年就去世了。”
  
  “你不会怀疑到我妈头上吧?”她看起来跟着我的故事进行着推理,显得有些激动起来,“你讲的云,确实让我想起了妈,看起来有我妈的影子,我家里也确实有过笛子。可是我爸也喜欢吹笛子!你对我家的情况也有了解,我妈过世早,很多东西我都不太清楚,我只知道我妈当年嫁给我爸后,去广西那头参加过一次大会战,我爸叫她不去她非要去……就在那次会战中,我妈没了。他们说是塌方……”
  
  她哭了。我走过去轻轻拍了拍她的背。
  
  我很想将她拥入怀中,可是我不能。
  
  江滩上人越来越多,深秋的晚风虽有些清冷,但更富于情调。那群老者显然玩嗨了,他们中的七八位女性,竟然排成一排,迈着整齐有力的步子,唱起了那首老歌:
  
  向前进,向前进,战士的责任重,妇女的怨仇深。古有花木兰,替父去从军,今有娘子军,扛枪为人民……
  
  她们边唱边跳,动作夸张变形,好像回到了她们青年时代似的。围观的同伴和游人爆发出阵阵欢呼与掌声。
  
  “好!”
  
  “好!”
  
  “好!”
  
  我和她也被这种氛围吸引,走了过去,加入围观人群,鼓起掌来。人群中有人问,他们在干嘛呀?有人说,好像是参加什么铁路建设的老民兵聚会吧。
  
  我扭头看着她,说:“晓红,如果你妈还活着,应该也是她们这年纪了吧。”
  
  她叹了口气,说:“是呀……可惜,我从来没见过我妈年轻时候的模样……一晃,我们也开始变老了。”
  
  我看着她那泪光闪闪的脸庞,认真地说:“晓红,我这次来,其实,真正想找回的,是你!你……能再给我一次机会么?”
  
  她抿嘴笑而不答,随后把外套摘下,还给我,望向远方,“看!烟花!”
  
  我向东边望过去,我向南边望过去,我向西边望过去,我向北边望过去,江天一色,灿然如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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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9-11-29
: 修枝柳铁路,应该是真实故事。但这个素材我知道得还不完整,需要让我的家人详细讲述。以后有空把这故事写出来,这次偷懒了,就直接叙述了。
2019-12-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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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9-11-30
:没有。两年没写小说了,主要在阅读。最近写这个,练练手,找感觉,但非常生涩。楚楚好!
2019-12-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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