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伍台的夏天

2021-06-11   发表于 文苑   阅读 1.4万   回复 5
严伍台的夏天 

清晨,天色朗亮,微风滑爽,可太阳刚从檀梨坡后犹抱琵琶半遮面,便一股热浪扑面而至。桑树叶面未见露珠闪耀,拐枣树叶无精打采,桃果亦是灰尘满裹。人们认不出这是早晨还是傍晚,清晨的空气似爽还浊。
“热天真来了!”婆婆在拐枣树下以手遮额,从天的西面看到天的东面,没有说高兴也没有说不高兴。
不过她昨天晚上就说过:“看这天,明儿个更热。热天真来了!”
婆婆的热天就是严伍台的夏天。
昨晚,我在白龙沟从太阳只剩半边脸泡到西天一点红都没有,刚回到家婆婆就喊:“门板搁好了,快来,婆婆给你扇风。”
我换了小裤子过去,弟弟已躺在门板上了。弟弟这人从来都不搬门板,那门板不是我搬就是婆婆搬。他只管睡,睡完还要妈妈抱他到床上。他走后门板就我和婆婆搬。婆婆小脚,我从来都不会让她搬门板。我只让她拿板凳。原来门板是搁在板凳上的。
躺上门板,我把懒弟弟挤往一旁,婆婆婆的扇子便伸过来,在我身了轻轻拍一拍,赶走了蚊子留下了风。
夜风习习,从巷子口送过来。
巷子是二爹的巷子,是二爹与瑞绕伯共有的巷子。巷子后面有竹林,竹林后面是树园,巷子的风消暑,只一会我便舒舒服服。
婆婆便开始说故事。她的故事里鬼魅横行。她说村前面的池塘里多鬼,头一个即棒头鬼。故事里的棒头鬼总洗衣服,棒头鬼杵衣,棒头捶一下衣服便要停顿好一会再捶另一下。不像村里人捶衣服时一下一下很有节奏。她讲过后我便时常竖耳聆听,池塘那边有否捶一下便停一阵的杵衣声。村里人晚上一般不去池塘洗衣服,就是去也是男人去。女人都怕棒头鬼。黄家大妈说过,村里某人家婆娘晚上在池塘洗衣时就被棒头鬼拽下水,幸亏瑞绕伯去池塘担水,他英勇斗争将担水扁担投掷过去击中了棒头鬼,救回了那女子。有时夜半醒来我也会听一阵,似有而又不甚清晰。据说村里胆子大的男人大牛哥和锤子哥去池塘抓过棒头鬼,不知抓到过没有。
还有夜壶鬼。夜壶是村里男人们晚上尿尿的工具。夜晚屋里没有厕所,上茅坑一怕鬼二怕蛇。严伍台蛇太多了,晚上爱出来乘凉。厕所边潮,是它们愿意呆的好地方,所以常被人们踩到。蛇不甘被人踏上一脚,便抬头给人一口。我的邻居高兴伯就在夜晚上厕所时被土聋子咬过。土聋子就是银环蛇,让它咬到不叫柏哥来治准会死。柏哥会治蛇咬。他不用西药,他只会侍弄草药。他不晓得从何处弄来几根草放在嘴巴里咬过几下,便贴在蛇咬处,第二天就好了。人们说他这是祖辈嫡传,传男不传女。他只有一个女儿,他便不传。有人愿意给他做儿子,他也不睬。他死时便把药方携往阴间去了。不过他死后,我们严伍台的园子都被割了“鸡尾”——屋基尾巴。没林子蛇也没有了。
婆婆说夜壶鬼出来时有声响,它是咕嘟咕嘟的,只要晚上在池塘边听到咕嘟声,必是夜壶鬼。有一次村里冬伯晚上去池塘下鳝鱼笼就听到过,吓得冬伯丢下鳝鱼笼子便跑。那鳝鱼笼子没放到位,但有人说第二天笼子里装满了鳝鱼。
还有一种鬼叫巴掌鬼。婆婆说有年夏天,村里一伙年轻人在白龙沟里打鼓洇(游泳),村里年纪大的百岁老人长高胡子正好路过,他便朗声喊叫:“儿子们,举起手来我看看。”
结果十个人却举起来十一只手。有一只手只有手不见人。长高胡子便大声吼道:“儿子们快上岸!”说着长高胡子举起拐杖直冲那不见人头的手杀过去。手杖落处,一股黑血便升起来。人血红,鬼血黑。那只鬼被长高胡子破了法相,回去被阎王爷打下了十八层地狱。
婆婆又说池塘边还有无常鬼。无常鬼打着伞在池塘边姗姗而行。无常鬼打伞不撑开,而是半撑的,头脸躲在伞里。
每当婆说鬼故事时,我们一帮小孩都屏声静气。讲完鬼故事,婆便叮嘱我们,不能去池塘里玩水,那里有棒头鬼夜壶鬼,也不能去白龙沟打鼓洇,那里有巴掌鬼。所以自那后我便不去白龙沟和池塘里洗澡了。
婆婆并不是只讲鬼故事,她也讲天上的故事。她还讲天上的星子越密,第二天便越发热。于是我在躺下后便要仰望星空,一条白色的河从头顶过,那星密得白朦朦的。看的时候有流星一晃而过,婆婆说有人要归天了。归天就是死人了。所以我总担心流星落到我的头上。
婆婆讲鬼故事时,我有时怕,就紧紧挨着婆婆。婆婆便要把她的奶给我吃。婆婆的奶没奶水,我从来都不愿意吃,她就将我的头摁在她的奶上,而后哈哈地笑,笑得人们也笑。有天晚上婆婆正笑着,突然台坡子下有人大声喊“姨妈!”邻居崔家婆婆便应声起身。接着就有俩母女从江踏子走上来。老的五十多的样子,小的年轻十八九的模样。她们说的什么我一句也没有听懂。后来婆婆告诉我,那个老的是肖家婆,小的是肖家婆的女儿,女儿小时,家里穷养不活把女儿便送了人。那家人有了一个养女后来又要了一个养子。就想把养女嫁给养子。养子是个额暴头,也就是瘌痢头。女孩不愿意,找到了生母家。后来闹到法院,法院说女孩这么大了,自己拿主意,想留养母家也可,想去生母家当然行。这样肖家婆便把女儿领回家来了。
严伍台的夏天在不只是在乘凉的夜晚。
吃粽子的时候,小麦大麦随南风归回到了粮仓,黄豆苗棉花苗次第而生在麦茬间。没时节犁地,人们便乘麦子未及覆垄时,黄豆苗棉花苗便已然安于麦行,开始吸取初夏的清露。麦收后,草们得一次端阳雨便可以疯长,高过了黄豆苗棉花苗。这时候镰刀们收起锋芒,锄头们便趾高气扬地亮出看家本领。它们跟随人们来到田间一展技艺。我便随了母亲来到田间。来到田间的非我一人,地儿来了,小青也来。他们一个个矜得可怜,都说他们读书好做活在行,是能文能武的那种。我自然读书未上腔。黄家大妈常说我:“这儿子读书不上腔的。”去年秋天,是我人生的第一次败仗,我和小青地儿去黄家咀小学报名。老师问:“多大了?”我听妈妈这样问过杏儿幺爷,她望着杏儿幺爷的肚子问:“多大了?”杏儿幺爷便回答:“7个月了。”于是我对老师也说:“7个月了。”顿时教室里便笑声大作。可那老师不笑,只是点头:“哦,7个月了。”他又问:“叫什么?”我便想起父亲常对我叫喊:“日野团,给爸买包大公鸡来。”大公鸡是烟的牌子。我便答之:“日野团。”教室里又一阵哄堂坏笑。那老师仍旧不笑,不过他说:“7个月太小了,明年再来。”因此小青地儿都上了学,只有我未去。黄家大妈便说:“这儿子读书不上腔的。”她的女儿小青,那个比我还小的女孩子,便总是在我面前摇头晃脑:“秋天来了,天气凉了,一群大雁往南飞,一会儿排水成一个人字,一会儿排成一个一字。”不但她背还要我也背。我就背:“秋天来了,天气不热了,一个大雁往南飞,一会儿排人字,一会儿排一字。”她便笑,黄家大妈和她一起笑,笑罢才说:“这儿子读书不上腔的。”
棉花地黄豆地,草盛苗稀,妈妈让我与她一起去锄草。我携上锄跟在妈妈身边,妈妈锄三行,我锄一行。不一会,我的腰痛了,便蹲下来锄。妈妈问“怎么啦?”我说:“腰痛。”旁边产香姨接话:“蝌蚂无颈伢无腰。你个小屁孩,哪来个腰?”妈妈便说:“没腰怎么长?去树下歇会。”黄家大妈又说:“你看你,还比不上妹妹。”妹妹就是小青,说:“这儿子读书不上腔,做活像银叔。”我妈妈便笑:“银叔要不是有个大卵子,做活要比你的瑞绕还麻利。”银叔有疝气,我没有。瑞绕是小青的爸爸,很能做活。
我歇了不一会,妈妈就叫我快去锄草。原来她帮我锄了那一行,就落到别人后面了。我就又去锄草,一会腰又痛起来,我实在不想弯腰了,于是锄去了不少的苗,草却留下不少。妈妈有些生气:“算了,回家去,净帮倒忙!”我恍然大悟,:原来锄了苗就可以立马回家,若是妈妈下次还要我来,我就会尽锄苗不锄草。
回到家还没进门,清哥便叫我去粘知了。我没有蜘蛛网拍,这时太阳已高,再去做蜘蛛网拍,蜘蛛网已不粘了,粘不了知了。清哥便说:“我给你拍子,我已粘了好几个了。”
我们来到小青家屋后的园子里,大桑树上有好几只芦蛙(知了之一种)叫声嘹亮。我举拍上去就粘着了一只,它手忙脚乱,我摘下它来放进小竹笼。
我还放牛。夏天的水牛爱嬉水去暑,我每天下午都牵它去小沟。小沟名符其实,是联系青山大小湖的一条水道,不下雨时,它水及小腿,不过有几个坑是水牛嬉戏而成。那牛灵性,离小沟不及100米,它便自个挣脱牛绳奔向水坑。只是我一看见有乌去从西天腾腾升起,便拽上牛往家赶。因为我知道,这乌云上得猛,雨势便来得疾。
才及自家屋后,我就觉着一股大风狂扑面而至,牛也扬脖嘶鸣。回首看过去,我见青山大湖一条似龙非龙的物件乘着乌云直上云天,到了半空,它的尾巴细细的,搅动湖水形成一根乌色的柱。在柱的周遭,闪电一根接一根绕着柱子闪过不停,雷声就由远及近。
不宜多看,我大喝着牛,急急忙忙赶回家,还没进得家门,头便挨了一下。我大步跳上屋檐下的台阶,冰雹们就一个接一个投下来。起初如我家门前枣树的算盘枣子那么大,此时屋顶便有了过年放的一种爆炸物的响声。不一会那东西长大,雁蛋一样,少数才有鸡蛋大。我拣得一个放进口里,并没什么味道,只是凉得很舒服。婆婆过来叫我赶紧进屋,等我一进屋,姐姐忙把门杠上,而后就是一阵屋瓦与冰雹的撞击声了。
“这几年怪哉,天上落这么些硬块,我几十岁头回见到。”婆婆这样自言自语,还盯着我,眉头皱着。
我也就知道了,这个叫冰雹的东西,几年前没有几年后也没有。
个中有何名堂?
下冰雹的时间不会很长,半小时左右,最多1小时,几乎每年一到两回。在一天里有两回的,我只经历一次。也不知为什么,1966年以后,严伍台的人想看一看冰雹都没有那个福分了。
肖家台那个肖阿巴,也就是那个夏夜里带女儿来到我们村的那个肖婆婆,她与小青家是亲戚,她说我们严伍台出了贵人,天亮星下凡,非同一般。贵人住在村里,这龙卷风每年都要闹的,因为那龙每年都要向上天禀报贵人之行踪。有一点她说得没错,一年一次的龙卷进风总是闹在严伍台,有一次把大喜家的草屋顶都掀得无影无踪。但是否因贵人而生,我认为她是走神了。
谁是贵人,肖婆婆不说,道是天机不可泄露,露了要受天谴。不过我婆婆好像知道一点,有可能肖阿巴与她猜谜似地道出原由一二。不过我婆婆脑溢血而死,很是突然,于是那天机她也未与我透出一星半点。
其实青山湖是个长方形,南北长东西窄,湖北边是个大的山嘴,东西两岸也是高坡,而南岸低平。夏天南风北上,掠过湖面遇高受阻,回旋到湖上便形成了龙卷风。1966年人们修了天北长渠,长堤与岸柳阻住了南来的风,那风进不了湖面,形不成气旋,于是没有了龙卷风。后来我将这点自然知识告之众乡亲,人们才恍然大悟。
严伍台的夏天多趣。前年我回老家正逢夏天,弟弟的房子高而大。弟弟种地大户,拖拉机都有多台。村里人都叫弟弟老板,而我则是老板的哥哥。但村里人不叫我“老板的哥哥”,他们叫我“您郎”,说您郎回来了!老家的巷子也还在,只是人们不再乘凉,天刚刚黑就缩进了屋子,打开电视与空调,一家人倒也其乐融融。不过我也释然,就是有人乘凉,而我婆婆早已去世。没有了婆婆的夏天,自然不是我的夏天了。不过严伍台的夏天依然年年到来,只不过那是下一代孩子们的夏天了。他们的夏天虽说和我的夏天没有相同点。但他们的夏天却也有他们值得怀念的地方,只不过不是现在而是在几十年后。
2021年5月10日于四楼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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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肯定难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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