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来到小青家屋后的园子里,大桑树上好几只芦蛙(知了之一种)叫声嘹亮。我举拍上去就粘滞了一只,它手忙脚乱,我摘下它来放进小竹笼。
夏天的水牛要滚水,我每天下午都牵它去小沟,小沟小,是联系青山大小湖的水道,不下雨时,它的水只到小腿,不过有几个坑是水牛滚出来的。还离小沟100米远,那牛便自个掐脱绳子跑去了水坑。只是我一看见有乌去从西方边天空升上来,就拉上牛往家赶。因为我知道,又要跑暴雨了。
刚走到自家的屋后,我就觉着一股大风扑过来,牛就开始大叫。我回首看过去,青山大湖的龙乘着乌云上天,到了半空,它的尾巴细细的,搅动湖水形成一根乌色的柱,在柱的周遭,闪电一根接一根绕着柱子闪过不停,雷声就由远及近。
不宜多看,我大喝着牛,急急忙忙回到家,还没进得家门,头便挨了一下。我大步跳上屋檐下的台阶,冰雹们就一个接一个投下来。开始像我家门前枣树的算盘枣子那么大,屋顶便有了过年放的一种爆炸物的响声。不一会那东西长大了,大雁蛋一样,少数才有鸡蛋大。我拣得一个放口里,并没什么味道,只是凉得好舒服。婆婆过来叫我赶紧进屋,等我一进屋,姐姐就把门杠上。而后就是一阵屋瓦与某物的撞击声了。
“这几年怪哉,天上落这么些硬块,我几十岁头回见到。”婆婆这样自言自语,还盯着我,眉头皱着。
我也就知道了,这个叫冰雹的东西,几年前没有几年后也没有。
个中有何名堂?
下冰雹的时间不会很长,半小时左右。时间几乎每年一到两回。在一天里就有两回的,我只经历一次。也不知为什么,1966年以后,严伍台的人想看一看冰雹都没有那个福分了。
肖家台那个肖阿爸,就是夏天夜里带女儿来到我们村的那个肖婆婆,她与小青家是亲戚,她说我们严伍台有贵人,天亮星下凡的,很不一般。贵人住在村里,这龙卷风每年都要闹的。有一点她说得没错。一年一次的龙卷进风总是闹在严伍台,有一次把大喜家的草屋顶都掀得无影无踪。
谁是贵人,肖婆婆妈妈不说,讲是天机不可泄露,露了要受天谴。不过我好像知道一点。那是几年前与婆婆去拾稻穗时,刚好下雪,我和婆婆便躲进达高达才的屋子。
达高达才的屋子高高大大,却没有一个人住。
看我不解。婆婆便讲起来,房子的主人一个叫达高一个叫达才。他们都当地的大户。
“大户好不好?”
“大户很有钱,米多的吃不完,对周遭的人们都还好。”
“好。那为什么屋里没人了?”
达高达才人不坏但却无后,找了几个老婆,个个都没生。两兄弟死后这屋就绝后了,也没人敢来屋里住了。
我朝屋里望一望,黑黢黢地,便想进去看一看。婆婆却拦在了我的前面,“这屋阴气重不能进的。前年徐家大湾的一个人进去,出来就病,没几天就死了。”
“婆婆,我年轻阳气好旺的,不怕。”
“那我就和你一起进去。我得在你前面。”
婆婆就在前面,她用打狗棍牵着她的孙子。进得里面,只因外边的天很厚重,要好一会才能看清东西。房里的床还在不过都是灰灰的。我用手一摸,立马灰了。婆婆一根棍子横过来,想挡住我的行为但没挡住。
“死人的东西不能摸的。”
还有木柜上着锁。厨房里满是蜘蛛网。婆婆就用木棍在面前晃动,把那些蜘蛛网打掉。
厨房里的大锅都在,碗没有看到。
婆婆又带着我转到一间亮一些房子,横躺着几个好大的木柜。
“这叫窝柜装粮食的。”
一听说粮食我就觉得屋子亮堂了。
“打开看看吧?”
“死鬼的东西动不得的。”
“不怕。看一看不怕的。”
婆婆拦不住他,“我来,你一边看着。”
说着婆婆就上去掀那柜盖。可柜盖不动。
“死鬼还护着不让动呢?”
“婆婆,你的力气太小了,我来。”
“我的儿别动。婆婆半截都埋进土了。你可来不得。”
“不怕。我阳气旺。”
我一上去就把那盖给掀开了。很奇怪那盖轻轻的,婆婆那么大的人却掀不动,还真是自己的阳气大么?
柜子里好像有东西。
“快快下来。我们出去。死鬼回来了!”婆婆惊叫起来。
我不管,还伸手摸了一把:米?
“达高达才,你们要收就收我,不要动我的孙子,求求你们了。”
这当儿我已把口袋装得一半了。
门口有人叫:“哪个不怕死的在里面?”
婆婆就把我用命拖出来。一看那人她就喊:“肖娃子,你到哪去?”
那个叫肖伢子的人不是娃了,很老的一个婆婆。
“是你啊。吴家大姐。”
“是啊是啊!”她接过孙子手上口袋,又把我推上前:“喊肖婆婆。”
喊了肖婆婆,那肖娃子打量着我,好一脸地奇怪。
她阴着个眼:“你叫什么?”
我很不能明白她的目光。
她绕我一周,一会她走近婆婆,说了些什么。
婆婆一脸惶恐:“是有些怪的,我拿那盖像有好重,他轻轻就拿开了。”
肖娃子又过来摸一摸我的脸:“我这老东西也来沾一沾天亮星的光。”
我实在不明白她嘀咕些什么。
“儿啊不瞒你说,”肖娃子眯着眼,“进得这屋的没人能活下来的。那个米柜子是观音老母贴过封的。达高几年前死时还说,能得到这柜子的米的人是菩萨看中的人,我这房子家产就都是他的了。”
肖娃子一顿:“不怕死的也有,拿得出的人却没有。恭喜你了儿子,恭喜你啊吴家大姐!你家的好日子不远了!”
婆婆接过来:“我们小户人家不要这家产,要不得的。”
“你这老阿巴,人家达高都说了那是他的了,天都看着的。这儿子将来要发的,你家祖坟好啊!”
我有些不太耐烦,我看到肖娃子手上有只口袋忙拿过来:“婆婆,这米给你,我再去拿。”
“好福气,吴家大姐,你孙子有菩萨心,好啊。”
我转过身又进了屋。婆婆又走在了我的前面,肖娃子也跟进了来。
我装了半袋,把盖盖好。
婆婆还像还不放心:“肖娃子,你可别到处说啊。”
“还用着我说,这十里八村都晓得,但都没那个福啊也没那个胆。”
这天晚饭是我吃得最饱的一回。婆婆还叫我给父亲送了一碗:“儿啊今儿个的事是天意,谁都不能说的。”
果然母亲见到那白米饭就问了。我没讲。讲了母亲会生财心,就会学那上太阳山拿金子的老财,最后死在了太阳山上。我不想母亲去冒险。我怕没有了母亲。母亲虽然常骂自己,但母亲只有一个,没有了母亲这辈子自己就真个是没娘的孩子了。
其实青山湖是个长方形,湖北边高东边西边也高就南边低,南风北上刮过湖面时遇高受阴,回旋到湖上便形成了龙卷风。1966年修了天北长渠,长堤与防风林阻住了南来的风,那风进不了湖面,形不成气旋,于是没有了龙卷风。
严伍台的夏天多趣。前年我回老家正逢夏天,老家的房子高了大了,老家的巷子也还在,只是人们不乘凉,天刚刚黑就缩进了屋子,打开电视与空调,一家人也其乐溶溶。不过我也释然,就是有人乘凉,但我婆婆早已去世。没有了婆婆的夏天,自然不是我的夏天了。不过严伍台的夏天依然年年到来,只是那是下一代孩子们的夏天了。
2021年5月10日于四楼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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