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我们说到现在,对于小说《随园》里“随园”这个典故或隐喻的解读 ,就大致明白一些了。哦,原来“随园”隐喻着理想之园,隐喻着“乌托邦”,隐喻着腐朽颓败,“随园”,或许就是“废墟”的意思(“废墟”在西方小说里是一个现象级的意象,有一段时期流行写“废墟”小说,就像有一段时期他们喜欢写“哥特”(恐怖)小说一样)。
我们回到小说《随园》。薛子仪这个元明清文学教授,为什么会痛苦一生?他建起了一个绿洲般的“随园”,面积很大,比袁枚的真随园还大(很可能是租赁或购买的荒山荒滩),但他并不高兴。按照小说最初的交待,他是要在戈壁上建起一座“墓园”的,这是他对“我”(杨洁)的承诺:他说有一天他要在那里修一座墓园,立碑安魂。为什么要修建墓园?因为薛子仪的父亲死在了戈壁滩上。死的不只薛子仪的父亲一人,而是“几十人”。这个,如果我们认真读小说,就会发现作者弋舟有意省去了一些重要背景(这就是卡佛讲的极简之简,不是细节的简,而是故事情节尤其是重要背景的简)。是什么背景?小说在最后“我”去看望即将死去的文学老师薛子仪时,薛的床头地板上扔有一部《子不语》,一部《夹边沟记事》。
《子不语》是什么书?袁枚住在随园时仿蒲松龄写的一本故事(短篇小说)集,里面充斥着鬼怪神魔,弥漫着宿命与因果报应的思想观念。《夹边沟记事》则是现当代作家杨显惠的一部纪实性小说,主要写上世纪五六十年代反右时期,大批的知识分子被发配到大西北戈壁劳改的故事,成群的人惨死在一望无际的荒漠戈壁。
小说《随园》中文学老师薛子仪的父亲,就是《夹边沟记事》所叙述的真实事件中的一位。那是个荒谬而冷酷的时代。作为一个具有历史与人文情怀的文学讲师,薛子仪对于父亲的死,无疑耿耿于怀,他至死还在看这本《夹边沟记事》,说明他心中有个结,这个历史的伤疤与创痛情结,从来都挥之不去。他从当老师时起,从做“我”这个单纯的文学女青年的老师时起,就一直在反思历史,反思人们的生存状态与精神姿态。文学是悲悯的,也是炙热的,或者说薛子仪作为一个中文系文学讲师,一方面对于社会历史的荒谬与冷酷充满着巨大的悲悯情怀,另一方面,对于生命与生活的真实美好又洋溢着满腔炙烈的热情。他在对于历史痛苦的无奈反思中,从文学女青年“我”的身上,获得了极大的满足与快慰,以致“神魂颠倒”,屡屡“将头埋在我的怀里”,在启蒙“我”的文学同时,也被“我”无与伦比的青春和肉体“启蒙”。这是多么强烈的讽刺与悖论!薛子仪后来忽然中断了与我的关系(无论肉体还是精神),“他将自己的左手放在火焰上炙烤”,作为“和我‘神魂颠倒’的惩罚”。是的,这个文学导师薛子仪,在“色”与“礼”的选择上,终于有了权衡与取舍,但,为时已晚,他已经给他的学生造成了无可挽回的伤害。他从来没帮过“我”,也没给“我”指明什么道路和方向。于是,“我”迷失了,破罐子破摔,和众多男生或男人乱搞,终至“随波逐流”境地。我们读到这里,可以读出薛子仪身上的双重人格,或者说,更多的是他作为一个文学导师的虚伪。或者,我们换个角度,他把对父亲悲惨命运的历史关怀,“戏仿”到了“我”的肉体之上,通过寻求于“我”的肉体之欢,来纾解其对于父亲命运的祭奠之痛。用一种荒谬与冷酷,来诠释另一种荒谬和冷酷。这,就是我读到的“随园”的一个深意。
对喽,“随园”是一个关键词,而“戏仿”是另一个重要词语。作者明确告诉我们,“随园”就是对墓园的“戏仿”——既然痛苦得“不能去戈壁看那些骨头(包括父亲的)”,不如在戈壁边上建一座随园。小说中有几句诗,挺有意味,“……空气是对水的戏仿……性交是对犯罪的戏仿……”
赞过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