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盏油灯
我对艺术的启蒙，是从一盏灯开始的，对，一盏油灯……
那时，依稀念小学三年级的光景，10来岁的样子。一天，父亲喜滋滋地从外面回家，手里提着一盏马灯，说是大队分发的，每个生产队长一盏，照夜用的。记忆中，父亲一直做着乡村最小的官儿——有时，乡亲们管他叫会计，有时又喊起了队长。父亲不苟言笑，在村子里有几分威望。尤其，父亲写得一手好字，且还擅长雕刻。
那时，村民们用私章比较多，常常，有人上门来请父亲雕刻印章什么的。白天，父亲很忙，夜里，父亲来不及擦洗掉满身的泥巴，就一边往嘴里塞进一支自制的烟卷，一边用火柴点燃那盏马灯，一下一下，在油灯下雕刻……那情景，一合上双目，似乎就立马浮现于眼帘。
有时，做完了家庭作业——其实，那时的家庭作业，不外乎背背毛主席语录，寓言故事，或抄写一段《人民日报》社论等等……如果，时间不算晚，我便会悄悄靠近父亲面前的马灯，端详。渐渐的，那盏马灯，与父亲专注地俯下身子有点罗锅的背影，形成一幅剪影，酷似一幅美术大师笔下的雕塑，一直定格在我的记忆深处……
那个年月，家里的灯大多是父亲亲手做的。一个墨水瓶、抑或药瓶什么的，洗洗干净，拿一点薄薄的铁皮卷成一根管状，最后，穿一根棉纱灯芯，即成。马灯，也多半在来客的时候，或夜里与队员们“守更”的节骨眼儿时用一下。
曾几何时，父亲的马灯没了用场。
一个偶然，我望着那盏马灯出神。
忽然觉得，它十分美。就拿出一个用过的大字本，取出削笔刀，将本子双层轻轻划开，然后，掏出一支铅笔，在写有毛笔字的背面，开始画那盏马灯。呵呵，用美术专业的话说，写生。也不知是有那么一点点绘画天分，还是打小在父亲身边耳濡目染的缘故，反正，我有生以来第一幅绘画作品《马灯》，居然画成了，而且像模像样。虽说，没有素描的透视感，但，造型线条还是像那么回事的。
后来，家里冷不丁添置了一台细腰油灯。由于安有一个透明的玻璃罩，与其家里普通的油灯，光亮多了。我央求父亲，吃完晚饭，那油灯放在我房间里。唯恐父亲反对，就信誓旦旦，说油灯给我，我从明天起每天提前1个钟头起床放牛，总行了吧！父亲答应了。自然，我提前一钟头的日子仅仅坚持了两三天，就还原了。而父亲也并未收回那盏油灯。
在油灯下，我从画家里的器具，慢慢地，画屋前屋后的树木，花鸟，水草。记得，隔壁一位哥哥订有报刊杂志什么的。上面有蛮多人物，我就借过来，照着里面的人物临摹。自然，如你所知，狼从那时就喜欢画美女。有时，对着美女的三围画着画着，禁不住狠狠地激动一下子——不是冲动——也不懂啥叫冲动——10来岁的阿子。呵呵。
那个年代的孩子，读书苦，回家也苦。
上学，步行10来里路，雨雪天，衣服常常被淋湿透了，就这样在教室里一直用身子捂干。放学了，回家还得帮大人打猪草，有时，夜晚，帮忙在水田里扯秧的母亲打打下手，时常，午夜回家，觉得大腿痒痒的，猛地扯下裤头一看，竟是一条吸圆了肚皮的蚂蝗！…………
宛似父亲雕刻印章一样，我的许多绘画习作也是在油灯下完成的。想想，那时的我对艺术有点痴迷——如果，可以叫做痴迷的话。这种痴迷，当初的我并不知道想达到一种怎样的艺术境界，单知道喜欢画，乐此不疲。
不曾想，厄运也因了我的痴迷而降临！
那晚，或许是我画得过于晚了点，抑或，父亲遇到了什么不顺心的事儿。当时，家里没有时钟，仿佛是鸡叫两遍的光景吧。我正在油灯下画得入神，父亲一声吼：“啥时了，还不睡！”我的手一抖，连说：“恩，晓得了。”就上床。熄灯。
然而，天性的执拗，让我蒙受了心灵的一次创伤。
约莫，父亲走远了，我眼前黑糊糊的一片，很快，叠现出未完成的那幅画来。记不清那是一幅什么电影画面了——有点宛若影片《飘》的那个男女拥抱的样子。我毫无睡意，悄悄爬起来，下床，点亮油灯。
很快，油灯的光亮洒满了狭小简陋的屋子！可是，我很快警觉起来，父母的房间就在一墙之外，这屋的灯光会不会让他们发觉呢？我轻轻撕下一页作业本的封面纸——这样的纸厚实一点，更能遮住强烈的光亮，然后，卷成一根圆圆的罩子，顺着油灯控制玻璃罩的四个爪子插下去！灯光明显暗淡下来。我暗自为自己的小聪明叫好！那一夜，我几乎画了一宿。相安无事。
可是，一晚，两晚……终于，有那么一天，我全神贯注在灯下绘画的当口，一只有力的大手忽地伸过来，一把将油灯抓起，然后，不由分说猛地掷在地上！霎时，房间里一片黑暗，只听见一声玻璃断裂的声响。父亲一言不发，走了。待我划亮火柴，走近那盏油灯时，只见那灯早已从细腰处分割成了两半……我的泪夺眶而出…………http://cache.soso.com/img/img/e109.gif
那个时候的我，无力买回一盏新油灯。
油灯虽说难以使用了，我却舍不得丢弃。雨天，我与伙伴们在山上打水仗，捏泥人。忽地，想起那盏断裂的油灯，突发奇想，就挖出一团黄黄的泥巴，在一块石头上揉呀揉，揉成一个油灯脚的模样。当晚，回家，拿出那盏残缺的油灯，趁泥巴软和，将油灯塞进泥巴做成的灯脚里。小心翼翼地放在床下，待灯脚晾干。约莫四五天后，我将改制的油灯拿出来，竟然比先前更稳当，也更平添了一种妙趣！
有那么一天，一个乡镇干部来家里做客，无意间注意到了我房间墙壁上张贴的一幅幅人物，说，这都是你画的？我说，是。干部又问：你跟谁学的？我说：没学，自个儿捣鼓的。干部不说什么了，满面沉思的样子。
没过几天，大队支书亲自上门来，笑吟吟地对父亲说，你娃不错，李镇长看上了，说是块好料，让你娃明儿就去大队小学教书去！
父亲有点惊恐的样儿，旋即就咧嘴笑——父亲的烟瘾极大，方圆数十里都知晓。这时，就见父亲因长期吸烟满嘴的黑黝黝的牙齿在大笑中闪闪发光……笑罢，父亲一边急促地咳嗽，一边说，小崽子，竟还画出了名堂！个小崽子……
做梦也没料想，曾令我为之潸然泪下的一盏油灯，竟改变了自个儿的命运……
是的，一盏泥巴油灯，伴我念完小学，初中，高中，直到娶回了自己的女人……http://cache.soso.com/img/img/e165.gif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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