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田记事

（1993年深圳福田上步工业区制衣厂）
1 遇见砸坏的大铁门
我们那天休息，也是天气炎热，路上没有其他行人。
我们四个人经过一个大铁门，发现大铁门上小铁门被砸开，锁上有砖灰，地上有砖块。铁门是间隔铁棍棍焊接那种，能看到里面有几层楼高的圆柱形建筑物，好像是少有人来的油库场地（不知装的什么）。每个大圆柱形建筑物留下一大片诱人的阴影凉地，在几处阴凉地上有男子坐着和躺着吸烟。看着外墙上有很大很大的禁烟标识，我们四个人都觉得不应该在里面吸烟，怎么他们还砸坏铁门进入呢？
对着铁门的路边有个好像是很久无人的旧岗亭，里面有个电话机，是旋转拨号盘，听筒悬挂着，好像也被人砸过。我还是拿起话筒，打了119，无声，又打了110，无声，听筒一点音讯也没有，电话机真的是坏了。
我们四个人都过了20岁，电话打不通却都没有主张了。
天气实在是热，站着不动太阳晒得人很难受，我们往前走了，走了。
第二天在车间，听到沉闷闷的一声巨响，好像从地下传来，震得窗户玻璃哗哗响。为什么呢？车间没有人知道。
忽然，广播停顿了一下，说:深圳人民广播电台，深圳人民广播电台，现在插播新闻，22分钟以前福田……发生大爆炸……
这太吓人了，在我的身边，天底下有这样的事！
接下来从广播节目和路边的图片文字知道，事故不是砸坏的大铁门那儿，是另有一处。
一连几天就是很害怕，晒衣服（在窗内）时连窗户外面也不敢看，有很重的失落感和担心。我可以调节自己的心情，没有和谁说过这些害怕感觉。当我听到几个工友说出和我相同的感觉，对我触动很大。
同一个劳动群体的人同在一个环境，他们看待周围发生的重大事情是一样的心情。打工线上的平民百姓不因长年纪而增长处事能力，会劳动不一定管得好自己。工厂除了劳动，吃饭，休息，还给点别的东西，超前给予。

2.打开一把锁
（现在会成为过去，现在说出现在的事，免得老了作后悔。把这些信息提供给文学工作者。）
有天下了夜班，我和老乡去了一趟小店，回厂时大门锁上了。往常在夜晚还没有下过楼，但听说过，大门会按时锁上，可以走另一边楼梯出口，那边叫消防通道。
我们走上另一边四楼，消防通道的伸缩门也锁着，门卫师傳坐在床边看到我们，他过来开了门。
我问门卫师傳:每天夜晚两头门都锁着吗？
门卫师傳说:是的，我一直都锁着。
我说:从今天起再不要上锁了。
门卫师傳把锁拿在手上，坐在床边。
我老乡走了，我没走。我用拖鞋垫着，靠墙坐在地上，看着门。
老板娘过来问我:为什么你不去睡觉。
我说:这两边门都锁着，我睡不着。
老板娘说:好了好了，你去睡吧，我叫他不上锁。
后来，消防通道就不上锁了，我去看过几次。也没有人讨论这事。
（这是在八月“沉闷声”之后几天，开锁之后第四天，突然有全幅武装的消防员出现在工厂，福田区对工厂做消防突击检查，在车间作现场消防示范。凡消防通道上锁的工厂都罚款，“三合一”工厂通知整改或搬迁。“三合一”工厂指车间，食堂，宿舍同在一层楼。）
有时侯一个人迟疑的事，整个群体人都有担心，说事的人极少。打工群体长期在劳动状态中，很难表达自己的生活难点，需要别的群体主动真实关怀。

3.大厂长和小厂长
这之前入厂时，我随身有本汪国真诗集，每天都翻看。
我使用两台车，大厂长小厂长对我很好，手把手教我很实用的平车缝制技术。我没有什么难的事，没有不开心的事。组上录音机反复唱着周华健的《花心》，还有刘德华唱着“寻寻觅觅”。
偶尔我对工友们念上几句:
风不能使我惆怅
雨不能使我忧伤
风和雨
都不能使我的心
变得不晴朗

也会对她们说:
仰首是春，俯首是秋

无论天上掉下的是什么
生命总是美丽的
我的打工生活很愉快。
端午节前几天，大厂长小厂长找到我，大厂长说:文员是老板娘妹妹，现在要回老家照顾生病的公公，现在你去接替她的工作，以后她再来了，改做别的，怎么样，你去吗？”
我没想过去写字楼打工，说:“我不会做。”
大厂长说:“她带你一星期后再回家。”
“她走了，我又不会做呢？”我说。
小厂长说:“我们俩个教你，不难，电脑教你做加减乘除，主要记考勤，算工资，收饭票，发饭票，其他事不要你做。你先想一想吧。”
第二天大厂长小厂长又找到我:“你去吗？”
我摇摇头说:“我就做衣服”。
大厂长摸了摸我的头发说:“做什么事要自己愿意去做，才会做好，那你就做衣服吧。”
小厂长说:“当初我俩头发也这么黑，这么多，也这么喜欢做衣服。”
她们转身走的时候，听到大厂长对小厂长说:“这么好的机会，她不知道要。”
我喜欢深圳，没想留在深圳，我还离不开自己的家乡。
大厂长高挑，三十六岁，小厂长矮些，三十五岁，大厂长刚确定的男朋友是她家乡的人，小厂长的男朋友是个香港人。老板娘和两个厂长是少年时代的好朋友，当初三个女孩一起到深圳打工。老板娘有了可爱的小公主，工友们说两个厂长为了挣钱，还不结婚。
有一回，大厂长小厂长对我说:“你不要像我们俩个，一直在外做衣服，好的男孩子都被人拣走了，喜欢我们的男孩子又找不着我们。我们一直愿意陪老板娘办公司，别以为我们吃了亏。”
在深圳认识大厂长小厂长，我相信人们有一种情感叫友谊，女子们也可以做好多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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