酋长三

2020-01-09   发表于 文苑   阅读 1万   回复 4
李庆摇着头笑了笑,继续讲述:我根本就没想过和艾科长结婚。当然,艾科长也没想过和我结婚。我们之间的关系,就像艾米丽娅和李蒙表哥一样,某种意义上就是互相利用抱团取暖。当然,不管怎么说,我们之间真正愉快过。但是后来,钢材产量过剩,价格下跌严重,利润已经非常微薄。她每次见到我,像个怨妇一样喋喋不休,说她们厂要精减分流大批人员,要她们做好再就业的思想准备,说有一批人已经开始利用闲置的厂房养猪自救了。而我也因为在汉西建材市场的货卖不出去,整日里坐在店子里无所事事,郁闷之极。我们的业务联系和感情交往像非洲草原的季节河一样,露出了干涸而荒凉的河床,她不再来找我,而我也不再去找她。这时,我的手机忽然收到一个陌生女人的信息,说她可以给我提供一些驱除烦恼与郁闷的慰藉,价格可以面谈!我在某个商务旅店旁的包子铺里见到了她,长得还可以,价钱谈得也顺利,然后我们便进了旅店,达成了一桩颇为愉快的交易。后来经她的引荐,我又认识了一些女子,她们热情周到的服务就像你写的小说一样,技法娴熟,风格独到,意味深长,让你有一种无法言说的快感。当然,这不是我内心真正想要的,我想要的是拥有自己的公司,能够像国王或者酋长一样统治他的臣民,而我的牌友苏先生为我提供了实现这一梦想的可能。按照苏先生的说法,他早年曾在铜都大治跟人开过矿场,“如今,钢材价格下挫,铜材价格上扬,兄弟如有兴趣,你出资金,我出技术,一起去大治挖铜矿石吧!”这事我当然拿不准,很有些犹豫。但苏先生对采矿之事说得头头是道,看起来经验相当丰富,好像那些石头不是石头而是黄澄澄的金子。况且,他还说,在大治官场上层他有亲戚,罩得住。我想,搏一搏吧,说不定一夜暴富呢。于是,我转让了店子,半信半疑跟着他去了。弄些二手设备,招些农民工,很快便干了起来。刚开始还挺顺,确实像捡金子一样。可是,夏天的一场暴雨,山体松动,矿井塌方,在井里头干活的矿工被埋在了下面,虽然救了出来,可仍有两位重伤。赔光钱是小事,坐牢才是大事。没自由啊!关在里面的一年多,我时常想起和那些女人们一起快活的时刻,想起和艾科长喝咖啡胡扯小说的自在时光,想起戴芝华的温柔如水多情浪漫,想起和你们在球场上的激情与欢乐……
  
  此刻,听着李庆滔滔不绝的讲述,我忽然发现这小子绝对有成为一个小说家的天赋,尤其是他那些经历,不亚于一座写作资源丰饶的矿山。撇开三观而言,这或许是我这个偏安一隅生活寡淡的小男人身上最为缺失的东西。我一时对眼前这个男人有些羡慕嫉妒起来。桌上兀立着十几个空洞的啤酒瓶,在灯下泛着苍凉而幽寂的光泽。此刻,也许安慰他的最好方式,除了喝酒,还是喝酒。我弯腰去拿啤酒,但地上已空。
  
  “要不,你等会,我去楼下便利店再拿一打。”我有些抱愧。
  
  “喝好了。再喝就醉了。”李庆冲我摆摆手,摸出一根烟扔给我,“今天来,主要是想和你这个老朋友告个别。”
  
  我愣了愣,说:“回来屁股都没坐热,又要到哪去?”
  
  李庆吐出一口浓烟,蓝色的烟圈轻轻飘荡,“赞比西。”
  
  “赞比西?”我说,有点不可思议,“怎么会想到去那么遥远的地方?”
  
  李庆笑了笑,没有直接回答,“带我去看看戴芝华吧,明天我就要走了。”
  
  唉,那就这样吧,我想。
  
  戴芝华住在城南,县河对面南环路汽车南站附近,离我的住所说远不远,步行得二十多分钟,要不是喝多了,开个摩托只需五分钟。“干脆打的吧。”我说。这话绝非矫情,但李庆很快拒绝了,“请允许我用脚步最后丈量丈量这片熟悉而亲切的土地吧!”李庆说。他的声音很平静,但还是能听出一种抒情的味道。
  
  县城的夜晚灯火辉煌。“白天不觉得,夜晚这么美!”李庆一路走一路发表着感慨,“变化可真大。”
  
  “是啊,戴芝华住的小区,你离开县城之前,还是一片棉花地,现在,全变成了商住楼和写字楼。”我说。
  
  “县河南岸,以前我和戴芝华常来这里听蛙鸣看萤火,河边的柳林和草丛间,曾留下我们多少青春的足迹和荷尔蒙的芳香!”李庆看着远处苍茫的夜色,像个诗人般咏叹起来。
  
  是啊,那时候他们多亲密,多甜蜜,青春之歌与爱情之火不可遏止地激越飞扬。终于,高二下学期开学不久,同学们发现她的肚子像发酵的馒头一样,一天一天鼓起来,大起来,往日美丽飘逸的裙子,扎在她的腰间,渐渐笨拙无比,形成一条极不和谐的曲线,严重影响着她行路时优美的身姿。有一天,女生物老师在课堂上发现她三番五次地干呕上厕所,顿时脸色大变,于黑板上写下“自习”两个凝重的大字后,拉上她便往行政楼走去。后来我们才明白,那一天,戴芝华其实是用她那稚嫩而鲜活的身躯,从示范角度为我们验证了生物学理论的正确性和必然性。当然,随之而来的是戴芝华和李庆被学校双双劝退。
  
  “看,她就住这。”我指指前边一排别墅群,对李庆说,“离婚后,戴芝华通过网恋,嫁给了现在的老公,金属回收公司的老板谭先生,一个回收破铜烂铁的生意人。谭先生脾气温和,性格出奇地好,对戴芝华颇为体贴。结婚后,多次邀请这些老同学来他家里玩,我们在他家吃过很多次饭,谭先生确实很大方、大度。不过,当初和戴芝华结婚时,他离异不久,有一个八岁的小男孩。”
  
  绿漆皮的铁栅栏里,乳白色的路灯将小区映照得清幽而恬静,草皮上有人在遛狗,香樟树下有人在健身,谁家门前的泳池里,有人在缓缓地仰泳,像一条海豚,轻柔地舒展着身姿,蓝色的水面,波光荡漾。李庆侧着头默默地逡巡着小区,神情显得平静而迷离。
  
  “噢,那就是她家。”我冲李庆说道,“她家门前有个小水池,里面养着一些五颜六色的金鱼。”
  
  李庆倚着铁栅栏站住,朝着我说的那个水池看过去,黑色的水流从假山上跌落进水池,发出溪水般幽长的声音。
  
  “我给她打个电话,我们进去喝喝茶聊聊天。”我说,掏出手机,“去她家就像去我家!谭先生是个真正的朋友。”
  
  “不,”李庆制止了我,“兄弟,这次来,我只是想看看她,而不想见她。”
  
  李庆说完吸了一口烟,将一头长长的卷发靠在栅栏间,默默地凝望着那栋有着红色琉璃尖顶、黛色爬山虎覆盖着的白色墙体的三层洋楼。
  
  就在这时,三楼阳台出现了一个人,蓝色的旗袍,白色的披巾,双手捧着一本书,静静地眺望着远方。而她的远方,就是我们的身后,就是县河。
  
  眺望了一回,她将眼光收回,落在铁栅栏上。良久,我看到李庆忽然颤抖了一下,迅疾扔掉手中烟头,将身子转过来,双手抓着头发,低下头,背脊倚靠着栅栏,缓缓地滑缩到地面,如一堵轰然坍塌的墙。
  
  我轻轻叫了声“兄弟!”,然后过去扶他,“喝醉了吧?”
  
  缓了一会,李庆站起来,说道:“头晕……我们……回去罢!”
  
  事已至此,十分微妙,我只能尽量配合他,当好他的跟班。
  
  我们匆匆离开小区,谁也没发声,默然前行。
  
  “李庆!”身后传来女人急促奔跑的脚步声。
  
  李庆站住。
  
  我回过头去,戴芝华离我们大概十步远站住,高高的胸脯剧烈地起伏,“今夜,你终于来了!可来了为什么不进来……不进屋坐会呢?”
  
  “对不起,我只是……我只是想远远地看看你,没想到却惊到了你……”李庆定定地望着前面的夜色,头也不回地说道。
  
  “你知道……这些年,我无时不刻不在思念着你,每个晚上我都在想,今夜你会不会来?可你却像从地球上蒸发了一样……”
  
  “对不起……”
  
  “这些年你到底去哪了?在干些什么?”
  
  “……”
  
  “我是一个女人,一个世俗的女人,我无法像小说中的女人们那样为了纯洁的爱情而殉葬……当你寄来那封信时,我哭了又哭,但还是把自己嫁了出去,我等不了一生一世……”
  
  “你没有错,错的是我。”
  
  “进屋坐坐好吗?明天请你们老同学一起吃饭好么?”
  
  “不了……其实,今天看到你这么幸福,我很欣慰……可是我……明天就要走了。”
  
  “明天就走?去哪?”
  
  “赞比西。”
  
  “中非的赞比西?”
  
  “……”
  
  “为什么?”
  
  “因为那里有着巨大的铜矿,而我一直有一个梦想,成为一名酋长……每个人有每个人的选择……你……回吧,外边天冷,当心着凉!”
  
  李庆说完,看了看呆立在一边的我,大踏步走进茫茫夜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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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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