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刻,听着李庆滔滔不绝的讲述,我忽然发现这小子绝对有成为一个小说家的天赋,尤其是他那些经历,不亚于一座写作资源丰饶的矿山。撇开三观而言,这或许是我这个偏安一隅生活寡淡的小男人身上最为缺失的东西。我一时对眼前这个男人有些羡慕嫉妒起来。桌上兀立着十几个空洞的啤酒瓶,在灯下泛着苍凉而幽寂的光泽。此刻,也许安慰他的最好方式,除了喝酒,还是喝酒。我弯腰去拿啤酒,但地上已空。
“要不,你等会,我去楼下便利店再拿一打。”我有些抱愧。
“喝好了。再喝就醉了。”李庆冲我摆摆手,摸出一根烟扔给我,“今天来,主要是想和你这个老朋友告个别。”
我愣了愣,说:“回来屁股都没坐热,又要到哪去?”
李庆吐出一口浓烟,蓝色的烟圈轻轻飘荡,“赞比西。”
“赞比西?”我说,有点不可思议,“怎么会想到去那么遥远的地方?”
李庆笑了笑,没有直接回答,“带我去看看戴芝华吧,明天我就要走了。”
唉,那就这样吧,我想。
戴芝华住在城南,县河对面南环路汽车南站附近,离我的住所说远不远,步行得二十多分钟,要不是喝多了,开个摩托只需五分钟。“干脆打的吧。”我说。这话绝非矫情,但李庆很快拒绝了,“请允许我用脚步最后丈量丈量这片熟悉而亲切的土地吧!”李庆说。他的声音很平静,但还是能听出一种抒情的味道。
县城的夜晚灯火辉煌。“白天不觉得,夜晚这么美!”李庆一路走一路发表着感慨,“变化可真大。”
“是啊,戴芝华住的小区,你离开县城之前,还是一片棉花地,现在,全变成了商住楼和写字楼。”我说。
“县河南岸,以前我和戴芝华常来这里听蛙鸣看萤火,河边的柳林和草丛间,曾留下我们多少青春的足迹和荷尔蒙的芳香!”李庆看着远处苍茫的夜色,像个诗人般咏叹起来。
是啊,那时候他们多亲密,多甜蜜,青春之歌与爱情之火不可遏止地激越飞扬。终于,高二下学期开学不久,同学们发现她的肚子像发酵的馒头一样,一天一天鼓起来,大起来,往日美丽飘逸的裙子,扎在她的腰间,渐渐笨拙无比,形成一条极不和谐的曲线,严重影响着她行路时优美的身姿。有一天,女生物老师在课堂上发现她三番五次地干呕上厕所,顿时脸色大变,于黑板上写下“自习”两个凝重的大字后,拉上她便往行政楼走去。后来我们才明白,那一天,戴芝华其实是用她那稚嫩而鲜活的身躯,从示范角度为我们验证了生物学理论的正确性和必然性。当然,随之而来的是戴芝华和李庆被学校双双劝退。
“看,她就住这。”我指指前边一排别墅群,对李庆说,“离婚后,戴芝华通过网恋,嫁给了现在的老公,金属回收公司的老板谭先生,一个回收破铜烂铁的生意人。谭先生脾气温和,性格出奇地好,对戴芝华颇为体贴。结婚后,多次邀请这些老同学来他家里玩,我们在他家吃过很多次饭,谭先生确实很大方、大度。不过,当初和戴芝华结婚时,他离异不久,有一个八岁的小男孩。”
绿漆皮的铁栅栏里,乳白色的路灯将小区映照得清幽而恬静,草皮上有人在遛狗,香樟树下有人在健身,谁家门前的泳池里,有人在缓缓地仰泳,像一条海豚,轻柔地舒展着身姿,蓝色的水面,波光荡漾。李庆侧着头默默地逡巡着小区,神情显得平静而迷离。
“噢,那就是她家。”我冲李庆说道,“她家门前有个小水池,里面养着一些五颜六色的金鱼。”
李庆倚着铁栅栏站住,朝着我说的那个水池看过去,黑色的水流从假山上跌落进水池,发出溪水般幽长的声音。
“我给她打个电话,我们进去喝喝茶聊聊天。”我说,掏出手机,“去她家就像去我家!谭先生是个真正的朋友。”
“不,”李庆制止了我,“兄弟,这次来,我只是想看看她,而不想见她。”
李庆说完吸了一口烟,将一头长长的卷发靠在栅栏间,默默地凝望着那栋有着红色琉璃尖顶、黛色爬山虎覆盖着的白色墙体的三层洋楼。
就在这时,三楼阳台出现了一个人,蓝色的旗袍,白色的披巾,双手捧着一本书,静静地眺望着远方。而她的远方,就是我们的身后,就是县河。
眺望了一回,她将眼光收回,落在铁栅栏上。良久,我看到李庆忽然颤抖了一下,迅疾扔掉手中烟头,将身子转过来,双手抓着头发,低下头,背脊倚靠着栅栏,缓缓地滑缩到地面,如一堵轰然坍塌的墙。
我轻轻叫了声“兄弟!”,然后过去扶他,“喝醉了吧?”
缓了一会,李庆站起来,说道:“头晕……我们……回去罢!”
事已至此,十分微妙,我只能尽量配合他,当好他的跟班。
我们匆匆离开小区,谁也没发声,默然前行。
“李庆!”身后传来女人急促奔跑的脚步声。
李庆站住。
我回过头去,戴芝华离我们大概十步远站住,高高的胸脯剧烈地起伏,“今夜,你终于来了!可来了为什么不进来……不进屋坐会呢?”
“对不起,我只是……我只是想远远地看看你,没想到却惊到了你……”李庆定定地望着前面的夜色,头也不回地说道。
“你知道……这些年,我无时不刻不在思念着你,每个晚上我都在想,今夜你会不会来?可你却像从地球上蒸发了一样……”
“对不起……”
“这些年你到底去哪了?在干些什么?”
“……”
“我是一个女人,一个世俗的女人,我无法像小说中的女人们那样为了纯洁的爱情而殉葬……当你寄来那封信时,我哭了又哭,但还是把自己嫁了出去,我等不了一生一世……”
“你没有错,错的是我。”
“进屋坐坐好吗?明天请你们老同学一起吃饭好么?”
“不了……其实,今天看到你这么幸福,我很欣慰……可是我……明天就要走了。”
“明天就走?去哪?”
“赞比西。”
“中非的赞比西?”
“……”
“为什么?”
“因为那里有着巨大的铜矿,而我一直有一个梦想,成为一名酋长……每个人有每个人的选择……你……回吧,外边天冷,当心着凉!”
李庆说完,看了看呆立在一边的我,大踏步走进茫茫夜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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