泪书
那一年,我十八岁,她十八岁。
那一年,我去参加高考,她远远地跟在后面送我。
虽然我不知道。
后来,直到我站在她的墓碑前的时候,我才知道,有更多的事情我不知道。
三十三年前的那个夏天,一年中最热的七月,最热的三天,二十号,二十一号,二十二号。
一连三天,我在考场里奋笔疾书,她站在场外等我。
每场考完,她总是准时站在最靠近考场出口的地方,递给我热气腾腾的饭菜和凉水。
每次问她等了多久,她都说刚刚才到。
天热,我吃不下,吃不了几口。
她不说话,眼圈很红,默默地收拾好,然后转身离去。
第三天,我去填报志愿。
那时候,是估分填报,不像现在是出来后才填。
我感觉自己考得很好。
填的第一志愿,是复旦大学新闻系。
第二志愿,是复旦大学中文系。
第三志愿,是复旦大学历史系。
除了复旦,我不想报任何大学。
刚刚下过一场暴雨,路全烂了,我不以为意,轻快地跳行着。
忽然脚下一滑,我摔倒在路边的水田里。
我哈哈大笑,不顾身上泥水淋漓。
她忽然从旁边冒了出来,递给我一条毛巾。
我怔住。
一路无语。
只听到两个人的脚在泥泞上踩出的声音。
要分手了,我站住,她也站住,望着我。
我把毛巾还给她。
她低头,不接。
良久,她抬头,眼里已满是泪水。
我回去,翻箱倒柜地清东西。
我把所有的旧书分门别类清好,捆好,装在一个木箱子里,锁好。
坐了一会儿,我突然拿起笔,从算术本上撕下一张纸,写了几句话,然后打开箱子,把纸条夹在最底层的数学书里。
然后,我把她喊出来,把箱子给了她。
通知书来了,是复旦新闻系。
小村沸腾了,很多人来祝贺,她和家人也来了,脸上红红的,眼睛盯着我,围着我转,却不说话。
九月,我生平第一次坐上长途汽车,坐上火车,坐到了那个中国最大的城市。
四年,我只回过一次家,是毕业前。
和我一起回去的,还有我的女同学。
我们是为婚事来征求父母意见的。
村子没有什么变化,甚至更加破败。
但家里收拾得很整洁,一直躺在床上养病的母亲居然能够站起来走动了。
我只呆了三天。
没有见到她。
母亲几次想开口和我说什么,都忍住了。
毕业后,分配得很好,几次想把父母接过来,都被他们拒绝了。
两年后,孩子出生,我们带着她回去看爷爷奶奶。
一到村口,就看到一群出殡的队伍。
父母居然也在其中。
大惊,赶紧过去问。
父母不做声,所有的人都用异样的眼神看着我。
一种不祥的预感涌上心头。
晚上,母亲把我叫到一边,交给我一个木箱子。
我送给她的那只木箱。
我急急地打开,书放得整整齐齐,根本没有动过。
我怔住。
过了一会儿,我仍然不死心,把手伸到最下面,抽出了那本数学书。
抖开,一张发黄的算术纸掉了出来。
我赶紧捡起来,看有没有动过。
纸已经发黄变脆,上面有密密麻麻的水印,已经有些发黑。
还有一些很小很小的字,娟秀而凌乱,一看就知道是她的笔迹。
那些字很小,翻来覆去地只写着一句话:“对不起,我学不了。”
半夜,妻女都睡下了,我摸出门去。
找到她的墓地,我扑通跪下,无声地哭泣。
我把木箱拆开,把书一页页烧在她的坟前。
火光微黄,在夜风中摇曳。
叮的一声,是陶器打碎的声音。
我知道她的家人来招魂了。
我慢慢起身,不敢抬头,默默地离去。
耳边传来她母亲撕心裂肺的哭喊:“你个痴姑娘啊,为什么寻短路啊?!”
我浑身一震,瞬间泪流满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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