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乡人之一

2020-04-17   发表于 文苑   阅读 1.3万   回复 13
      每天清晨,我们总会被一阵啸叫声吵醒。啸叫声高亢连绵,不紧不慢,与褚铁匠家的风箱发出的声音颇有几分相似。起初我们觉得好奇,于是循着声音来到河堤,只见雾气朦胧的枫杨树林里,隐约一条人影,双腿树桩一般杵着,双掌于胸前划圈轮流推开,鹅黄的树叶应声抖动。我们感到耳膜也有了鸣响。紧随而来的小黄狗兴奋地扑向人影,撒欢吠叫,人影却不为所动,甚至连瞧也不瞧我们一眼。 

  我们都称呼此人“西荷”。西荷也姓褚,年龄与我们父辈相仿,辈份却与我们持平。换句话讲,我们都是“兄弟伙的”。细数起来,西荷的祖辈本是我们褚村人,后来“不知何故”,去了“七里地之外”的李滩做了上门女婿,到“单干”时候,西荷一家趁着建设“新农村居民点”的时机,“回归”了褚村。

  西荷此后照例在枫杨树林啸叫吐纳,直到我们吃罢早餐去往村小早读,还能听到那遥远而固执的叫声。后来听久了我们也就习惯了,觉得那叫声和鸡鸣蛙唱老鸹嘎没什么差别,倒是让我们逐渐崇拜起来。准确地说,我们崇拜的不是他的声音,而是他那副坚硬的皮肉。有一天,我们亲眼见到西荷啸叫完毕后,拿铁条往身上使劲刷打,白黄油光的脊背和肚皮上,一条条红色印痕赫然而现,然后很快消失。我们觉得这是件不可思议的事。我们也被父亲打过,我们知道脸上和胳膊上的巴掌印通常会由白变红再变青肿,几天才褪去,火辣辣地痛。

  我们后来从四叔嘴里得知这就是传说中的“硬气功”。四叔是褚村教书先生,因为知书达礼,能说会道,通晓故事时政,又常常被村人委以“知宾先生”重任,主持村里婚丧嫁娶红白喜事。

  “你们可是亲得很呐,还没出五服呢,你们的老爹和西荷的老爹,可是同一个爹爹。”有一次我们弄哭彩霞后,四叔摇着并拢的食指和中指对我们说。

  四叔后来被西荷邀请参加“过磙”仪式,我们跟着去看稀奇。那天下午,打谷场上落满毛绒绒的杨花,空气中弥漫着栀子的清香。西荷腰里扎着红绸布,抻长八尺躺于地上,眼睛直直望着枫杨树树枝上晃来晃去的“鸭滴滴”。待人们将石磙压上西荷的小腿,四叔吐出一口烟雾,问:“如何?”西荷点头,憋气,一副视死如归状。众人小心推动石磙。当石磙碾过肚皮时,我们看见西荷双拳抠地,牙骨紧绷,脖子与胳膊上的青筋像一条条吃饱泥土的蚯蚓在蠕动。石磙过胸时,西荷眼睛睁得大大的,仿佛要炸裂,但仍然死死地盯着一串串风铃一样摇晃着的“鸭滴滴”。

  后来我们听到人群里爆发出“雷鸣”般的掌声,四叔按照预先准备好的程序,捏着半截“游泳”香烟,掸掉烟灰,老练地点燃了一挂两百响的“螃蟹“鞭炮(鞭炮太小,褚村人称之为“螃蟹鞭”)。随后,四叔们被翠菊嫂招呼到堂屋里吃“便饭”,我也很荣幸地被允许坐到四叔后面的小凳子上,享受四叔搛给我的“伙食”,当翠菊嫂谦虚而惭愧地说“客们数,招待不周啊”时,我们齐声说道,“翠菊你乍这么说呢,伙食不错,好吃,好吃!”也就在此时,我的狼吞虎咽和心满意足状招来了彩霞的白眼,彩霞从烧火屋跑出来,一边擦着眼皮上的烟熏,一边盯着我喘气流泪。我后来终于想到了两个词来形容彩霞当时的情形,一个是“梨花带雨”,另一个是“楚楚动人”。

  西荷家的热闹场面,不仅吸引了我们,还吸引了村长褚铁汉,只不过那天褚铁汉并没有受到西荷邀请。没有受到邀请的村长褚铁汉也没闲着,他提着一台“红灯”牌收音机,装着听新闻节目的样子,从村道上“光明正大”地踱过来,眼光掠过那座滚动的石磙,哼了一声,再哼一声,随后便往妇女主任徐寡妇家走去。

  大功告成的西荷此后并没有做出什么惊天动地之举,平日里和翠菊安心安意种田纳粮,闲暇时下下丝网捕点小鱼小虾,或者做了竹笼子去田间地头逮个黄鼠狼野兔野獾什么的,拿到集贸市场换点零钱补贴家用。

  那年秋天,彩云出生了,彩云的出生使得西荷家里有了变化。先是村人们说起了闲话,说西荷不中用,说翠菊不争气,说西荷一家从李滩带来了坏风水坏风气;然后是褚铁汉带了镇里一帮人来调查,最后要求西荷去镇卫生院做“结扎”。那年头,村里有不少人“自觉”做了“结扎”,但是西荷死活也不同意。后来铁汉考虑到西荷“功夫已上身”,怕伤到“镇里来的人”,便设计捆绑了西荷,亲自押到了镇里。没想到当天夜里西荷就掰开铁窗跑了回来,后来还是徐寡妇出面做工作,说服翠菊代替西荷去做了手术。铁汉去徐寡妇家里商量对策时徐寡妇是这样对铁汉说的:“西荷哪里得罪你了?他毕竟自家人,翠菊才是外来的。不要把事情做绝喽,与其让西荷痛苦,不如让翠菊受罪……”

  事情似乎就这么过去了。但是等到来年的一个夏天,大约收中稻的时节,确切地说是彩霞开始打单衣穿裙子的时候,我们发现翠菊的肚子明显地鼓了起来。不久,徐寡妇也注意到了,徐寡妇便借着送火烧巴子的机会,去西荷家里打探。

  徐寡妇先是隔老远就开始寒暄,接着把装有火烧巴子的海碗递给翠菊,说:“新收的麦子,交完公粮还余些,就做了巴子吃。”

  翠菊受宠若惊,赶紧接了海碗,连声说:“不该,不该……”

  徐寡妇说:“听说你又怀上了,反正我一人吃不完,送些你,营养营养。”

  翠菊冷汗直冒,说:“她徐婶……徐主任……我……您真会开玩笑……”

  徐寡妇得寸进尺,就势欺过身子,拿手摸了摸翠菊肚皮,嘴角笑了笑:“两三个月了吧!”

  翠菊转身进了烧火屋,回来时用抹布抹着空碗,说:“婶啊,借我个毛胆都不敢啊,又是拆屋又是上铐的……”

  徐寡妇认真打量着翠菊肚子,说:“这怎么回事?”

  翠菊说:“我哪知道。自从做手术以来,明显感觉胖了十多斤了。九香还嘲笑我,说我像个阉鸡公。”

  徐寡妇被阉鸡公的比喻给逗笑了,“九香那货……”欲言又止,接过海碗,叹口气,“婶就随便问问。”

  走了几步,又回头,墨了脸说道:“真要怀上了,谁都不好过!拆屋上铐是轻的,最后结局不是刮宫就是引产!到时候别怪婶没给你说!”

  冬月里,我们发现翠菊的肚子越来越大了,用九香的话说,“像头母猪,本来就肥,现在一阉,肥到肉都挎到裤腰上头了”。一进入闲月翠菊就没再出来串过门,以至于我们严重怀疑翠菊真的怀上了。彩霞经常对我们抱怨翠菊“懒得很”,老是吩咐她“带彩云”、“喂猪食”。铁汉也隔三差五过来警告西荷,“别她妈的偷偷起了环曰逼。”好在徐寡妇在被褥里给了他保证,西荷和翠菊“那么嘹亮的人”,总不至于到头来“把自己搞得人财两空”吧。

  正月初一,我们看见西荷自告奋勇参加了褚村舞狮队,还担任了“狮头”,舞狮队浩浩荡荡开进了邻村。当天晚上,我们分得了各种散烟、整烟、副食、红包和糖果。铁汉分到了“三条红金龙”、“很多”现钱,高兴得“喝了几十杯”。

  正月初十,舞狮队甚至“开进了县城”,希望“多赚些城里人的钱”。就在我们吃完午饭休息了一会准备再次进发时,有人发现狮头西荷“不见了”。谁也不知道西荷是什么时候离开的、离开后去哪了。

  当天晚上,铁汉摸黑去徐寡妇家“子曰”的时候,意外地发现徐寡妇“满脸不悦”,“毫无那个意思”。铁汉以为前戏不足,便将手伸进徐寡妇沟里去捏,岂料被徐寡妇一把撩开。

  铁汉说:“是不我老婆九香又说你坏话了?”

  徐寡妇“嗤”了一声。

  铁汉说:“这几年都这样过来了,过的不挺好么!今天就不能顺着我高兴高兴?”

  徐寡妇坐了起来,阴着脸道:“你晓不晓得翠菊一早就出门了?”

  “那又如何?”铁汉再次将手摸进徐寡妇身体,“大过节的走亲戚,很正常嘛。你要是想回娘家,我随时用永久车子驮你过去。”

  徐寡妇索性下了床,披了衣服坐到梳妆台前,盯着镜子,“他们说翠菊出门时候,带了好多行李。彩霞和彩云一直哭。”

  “奇怪了,”铁汉兴致全无,疑惑地说,“西荷那杂种今天也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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竹林康 最后回复于 2020-04-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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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04-17
2020-04-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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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04-17
:对,熊老师非常非常勤奋。散文与小小说都写出了名堂,相当相当厉害。我嘛,日把弹琴瞎鬼扯写文。谢谢高歌兄,祝好!
2020-04-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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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04-17
:对,楚楚说得对。瞎写。农村题材的。
2020-04-17
:我手头没事时,就会打开电脑读莫言小说,你的小说有他的影子。 静候故事后续的发展~~
2020-04-17
 你喜欢看莫言小说啊。早前几乎通读过他的小说,包括长篇中篇与短篇。个人感觉其中短篇成就高于长篇。短篇有不少经典范文。如果从写的角度看,莫言不适合女性写者。国内有不少中青年女小说家,须一瓜、付秀莹、魏微……写得都很好。你如果写,写城市题材应该驾轻就熟。
2020-04-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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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04-17
:没有没有。还差得远。小说家宋尾,评论家石华鹏,他们才厉害。
2020-04-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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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04-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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