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特别看爱《年轮》,常常看得涕泪俱下。他是易动感情的人,对社会上的事看不惯时总是牢骚满腹。他总觉得自己被文革坑了。当然,他提的是他们这一代人。他是老三届一份子。
老三届这代人是社会的弃儿。六十年代初,正当他们发育成长时,三年自然灾害叫他们饿了个天昏地暗。正值读书时,文革的风潮又把他们刮到乡下,去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直到儿女成群,他们才去考大学,以致出现不少父子同一学堂的怪事情。而今,他们已走向不惑,社会又兴改革开放,砸铁饭碗,转卖厂子等,使他们感到后半辈子无有安全感。
文有这种不安全感。他感到委屈极了,这一代人为什么尽碰到这类不好的事。他所在单位效益不好,已有三个月只发50%工资。他是文革后考上大学的,大学毕业后又返回到原来的工厂。那时,这家工厂效益很好,大家都争着调入这家工厂。他在厂里干了十多年,业务上是中坚。但他无形中感到:这潮流的发展对自己不利。自己才40多岁,亲眼见到一些人开始失业。发不出工资的厂子则更多。那么再过上几年,自己自己老了,即使不失业,就是搞优化组合,谁还要一个老头子?
他想,与其将来被潮流抛弃,不如现在抓住机会干一下。但他知道,在现岗位上,使再大劲也干不出什么名堂,人家不会容你干。市场经济还没有发展到那一步。
怎么办?只有提前退休。也正在这时,一件偶发的事情促使他下定提前退休的决心。这时厂工会给他一个疗养的机会,让他到沿海地区转一圈。在某一人才市场招聘墙上,他看到这样一份“求职启事”。
本人,52岁,现为某国营企业生产调度处长,有建筑、种养、老师、新闻、管理、工艺设计等多项工作经历。若有需求单位,请于此留下电话号码及BP机号。
文又看到,那不大的纸上,写满需求单位的电话号码及BP机号码。而在一旁的一张纸上,什么大学生,什么二十多岁,留下电话号码者了了。尤其一张老师的求职启事上竟无人留言。
文对自己是自信的,对他们这一代人也是自信的,对自己这个年龄层次的优势也是心中有数的。
他觉得老三届这代人,受折磨虽然太多,但心理随遇能力也特别强。且阅历丰富,喜欢思考,多是个顶个的角儿。他曾举例一大批青年作家和青年学者来说明自己的观点。他本人在大学里就是学生会主席,而且作为那所建校近百年的211大学建校以来第一个出版专著的在籍学生。也曾于毕业典礼大会上,他受到该校校长的表扬。而且40多岁的人,有经验,有身体,也有智慧,干什么都正当年。他可不愿意让这人生的黄金时间就这么一事无成。他要趁这个优势,这个时机,出去大干一场。
但他的提前退休申请单位不批。理由是:工作还需要他。这个理由难不住他。工作离不开,那么他就闹调动。他因业务能力强好办调动。不几日,他真的弄来一纸调令,找到厂长,说让我退休,我可以接受工厂反聘做点工作,不让就调走。厂长见他决心大,只好签了字。
为应诺,他兼了厂里的副总工程师,但工厂管不住他,他便承包了一个县的国有企业。不出二年,他把这个亏得一塌糊涂的厂子弄得当年盈利20万,第二年盈利100万元。自个也发了。他想,你市场经济再“市场”一点吧,就算单位退休金分文不给,凭利息我也活得舒舒服服。
文与前面几位提前退休者不同,他年龄不十分大,但业务能力很强,是工厂的中坚,他要寻求自己的发展,以消除社会改革发展给他们这一代人所带来的不安全感。他成功了。但也有不少失败者。才能与机遇都是成功的因素,但有一个前提十分重要:敢于拼搏在什么时候都是成功的先决条件。
可怜的街道企业,退与不退没有多少区别。退了说不定还有机会。
在众多提前退休者中,从街道企业提前退休的人不多。按理,街道企业效益一般都不怎么好,一月二三百元有时还不见得有保障。但似乎街道企业有种不可抗拒的凝聚力,令所获不多的工人们在其中尽职尽责。通过调查,我们发现,街道企业有不少职工是当年知青返城时进去的。回城已不易,找份工作更不容易,谁愿意轻易抛弃那份饭票呢?另有部分职工是属于照顾进厂,或者是干久了有份眷恋之情,或者那工厂本身就是现在的职工们早年创立起来的,自然感情更深。因此职工们多不愿意下海去吃螃蟹。
但不能说街道工厂没有提前退休者,姚就是其中的一位。姚30多岁年纪,是那种赶末班车回城的知青。姚回城后,很长时间无事干,连他自己都觉得闲腻了,成天上街瞎逛,再不就是一瓶白酒把自己弄个大醉。后来他的老父亲,也是街道工厂的一位老职工,向街道办事处主任不知求了多少次,才算把他弄进街道一家小工厂。但姚一直不安分那份工作。
姚是心气很高的人,他认为自己不比别人差,为什么这么落魄?他回城后也曾自学了大学各科教材,也爱读报,对外面的事大抵有个了解。他至今未婚,理由是自个都活不好,咋能活好老婆孩子?父母为他介绍了不少姑娘,他都不想见面。进了街道工厂后,他最初工资才100多点,现在也不过200来元,幸好他不抽烟,200来元弄生活也不宽裕。
要不出去闯一闯,这辈子就活得太窝囊了!留职停薪吧,小街道工厂不兴这个做法。只有提前退休,理由是,下乡农村得了病,干不了。他私下想,这么干下去,到真正退休时,有无退休金很很难讲,而现在是一月混一月,将来老了怎么办?
出去闯!他弄来病情证明,办好手续后,其父才知道。但面对这么个儿子,老父亲无话可讲。
姚既然提前退休,也没有去闯特区,他与别人想得不同,自己无文凭,大学生都往特区去,自个也闯特区,路子太窄。他一头扎在中越边境,给别人帮忙,搞些小买卖。而后有了点本钱便自个干。不久,他又遇到一位从内地来的小伙子,两人搭成伴,把中国的小百货弄到越南,换些越南的土产品来中国转手卖出去。几年下来,他开始风光,去年底回一趟故乡,就租用一辆奔驰,也让街道父老乡亲眼热一阵子。他还向自己呆过的街道工厂捐了20万。
接着,给他提亲的人也一个接一个,也有大学生,但姚只是一笑,再等些年吧。
而今,他一直未领工厂发给他的退休金。
感情这东西说不清,它竟也有力量让人听从它的摆布。
金刚到不惑之年。常言道,男人40一枝花。金坐的机关有些大,公司效益好,自个收入不菲。何必要提前退休?当金一纸提前退休申请书摆到公司总经理面前时,很多人对他的举动不解。
金所在的公司属国家一级公司,没办公司前,应该是国务院的一个部。金的行政级别也不低,正处级。所以他的提前退休自然为人不解:人家60岁了还不想退哩!
原因只有金清楚。大约起于几年前,金的办公室分来了两位大学生,都是女的。其中一位直接做金的助手。金写的材料都是由这位大学生一手打印装订的,两人配合默契。有一天办公厅发电影票,谁也没有注意电影票会有什么文章。而当金去电影院后,发现座位上已有了人,正是那位女大学生。两人一惊,大学生以为自己看错了号,金也把票掏出了,两票一对,竟是一个号。显然票面有错。本来可以请影院工作人员帮助调整一下,但金不愿意惹那个麻烦。谁知出影院不一会,身后响起阵阵脚步声,那个女大学生气咻咻赶来,说自个有事,要金去看电影。两人推诿一时,谁都没有了看电影的兴趣。跟着感觉走,去散散步吧。于是两人顺着林阴街道,走累了就在河边坐下。夜深了,人少了,两人像有许多话说不完。最后女大学生的头,竟依在金的肩头,缕缕发丝令金陶醉,手竟不自觉地按在了人家的乳峰上。
那夜怎么过来的,两人都说不清,反正以后的日子多了不自在。
金竟然坠入情网。
金又不愿离婚,妻是一家书店的店员,为人温厚。金的机关偌大,提出离婚者不死也要掉一层皮。就这么下去,他也担心事情败露,影响女大学生的一生。他爱她,因而更为她的将来着想。他把自己的想法对女大学生讲了,两人哭了整整一夜。大学生最后还是理解了他,但劝他调另一个单位,不必提前退休。但他认为,这年头,哪个单位都超编,况且自己无专长,又带个处级头衔,哪里好调?
金办完手续后,整天在家里,想做个自由撰稿人,可那只写惯了公文的笔,哪里写得出那些赏心悦目的文字?金决定闯特区。但听人说,宏观调控,哪里都活不起来。但他才40挂零,也不甘心这么混下去,于是到了南方,在一家公司打工。
有一种理论叫做“突变论”,据说与“协同论”“耗散论”同为新三论。且不管这种理论能否成立,生活中突发的事件太多太多。纵观提前退休种种原因,必然的不少,而偶然的,都有突发的表象,往往让人措手不及。也许人们在离开一种环境到另一种环境之后,反过来对先前的环境又有所留恋。这就是情感与理智的不同之处,人的不同的行为所产生的不同的结局。社会发展到某一阶段,可能又需要人们推迟退休。不管哪种情况,对于社会而言,都是必然的;对于个人而言却是偶然的。
就说眼下这个特定的历史阶段吧,劳动力过剩,科技水平提高,社会机制发生变化,因而导致就业与分配的种种动荡,提前退休只不过是这种动荡的一朵水花。人们在社会现实面前,或退求安稳,或进求发展,都是一种选择。
对还是不对,这得由历史回答。
(原载《现代青年》1996年第5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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