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艳萍:故乡的双抢

2022-08-09   发表于 文苑   阅读 2.8万   回复 55
陈艳平,天门市胡市镇三民市人
陈艳平,天门市胡市镇三民市人
造田
造田
插秧
插秧
江汉平原的农村,水稻大多是两季,一季五月一日之前插完,是早稻。一季八月一日之前插完,谓之晚稻。 

每年七月,是最忙时节,谓之双抢。也就是说,在这二十多天的日子里,要抢着收割五一之前播种的那一季早稻,抢着播下八一之前必须种下去的那一季晚稻,还要与天斗。

夏日的天,孩子似的,一会晴一会雨,折腾死人。

说是双抢,其实只是一个大项。大项里面,还有很多小抢:抢收、抢耕、抢种、抢谷、抢草、抢水、抢脱粒、抢太阳、抢晒场、抢农时......

正是伏天,活儿又赶,必得全家老小同心协力完成。大人带着孩子做,大孩子领着小孩子做。最年长的,留在家里煮饭。没有婆婆做饭的人家,母亲就有苦头吃了。忙完田里的活,身上的泥水还来不及洗,就在灶台边手忙脚乱。间或,猪圈里传来一阵阵喊饿的嚎叫声 ,母亲更加心烦意乱。若有年幼的女儿,可以搭把手,在母亲回来之前,把饭煮熟、菜洗好、猪喂饱。

 干活要趁早。天刚一亮,父亲就起床磨镰刀。说起镰刀,这是割谷的关键。镰刀好用,事半功倍。否则,事倍功半。早上的觉好睡,孩子们不会自己醒来,得母亲或者婆婆一个个叫。只留最小的,在家里协助婆婆做家务。

洗好一家人的衣服后,婆婆赶紧烧水,烧好的开水放凉后,加醋和糖精,用红土壶装好,让孩子送去地里给田里干活的劳力们喝。

隔壁中学里有一口井,倘若能去那里挑水就好了。不用烧不说,还清凉。可惜,挑井水,要有关系,不是随便什么人都能进去挑。

累狠了,干饭吃不进,要煮一大锅稀饭,炒上两三个菜。一般是菜园子的黄瓜和茄子,也或者豆角和瓠子,有时也用青椒炒鸡蛋,若能有碗鲊辣粑,那最好不过。若是没有,上街买一碗辣萝卜,或秤半斤豌豆酱。

劳力们割完稻谷,从地里回来吃中饭 。一个个脸露倦色,双眼无光。就着咸菜和青菜,喝几碗稀饭后,找一块塑料布,往地上一铺,就着地气的凉,打起呼噜来。

下午挑草头,是最累的活计,无论如何要休息一会。说草头,其实草上还带着谷穗,沉甸甸的。压在人们的肩膀上,呼哧呼哧响。草头挑到禾场,码成垛子,也是技术活。 

下午太阳大,孩子们不想出门。这是不可能的。母亲至多会加一句,等把秧栽完,用新米发粑子你们吃。

一早一晚,是干活的黄金时间。这次一出去,要干到太阳落山。太阳落山那会,田间地头飞出来一种小蚊子,它很有能耐,钻进人的头发缝里咬。痒得很,手脏不好挠,拿它没办法,又热又躁。

男孩们想出来一个主意,抓起泥巴涂在头上。泥巴顺着流到脸上、脖颈上、身上,成了一个泥猴。即使不涂泥巴,从田里起来时,也个个像在泥巴里打过滚。

男人们好说,来到池塘边,清洗农具牵牛喝水的间隙,顺便洗掉一身的汗水一天的疲累。

灶台上,前面炒菜煮饭,后面,煨着一锅水。那是女人们的洗澡水。没有卫生间,就着一只脚盆,怕把地打湿 ,胡乱洗几把,清清汗味,一天的辛苦暂时结束。明天,明天会更累。

 双抢,对于农家,是一场战役,得有个经验丰富充满智慧的人来指挥。

自家的田不在一处,先收割哪一块,再收割哪一块,得有周密的部署。稻谷收割后,要引水耕田。耕牛的运用,水和水车的运用,要有前瞻性。如果有外援,就更完美了。

出嫁的女儿,心疼娘家父母,怎么样也抽出点空儿来,帮上一天两天。在外工作的嫡系亲属,这时也会抽空回来帮忙双抢。

眼看自己家忙得差不多了,想着某个亲戚家差劳力,就赶紧带着农具,举家前去援助。那时没有请工之说,遇到街坊邻里有困难,大家也前去帮忙,至多就是请吃一顿饭。

 一场双抢下来,人脱一层皮。

我家里,虽是小小的两块田。但麻雀虽小五脏俱全,一个环节也不能少。老小之家,双抢,是一件很难的事情。

熟透的稻子,别人家都收到禾场了,我们家的还在田头摇摆,这是很危险的。

有一户人家,女主人来自外省,不习惯平原的农活,又不怎么能干。家里亲戚少,指望不上。双抢时节,对于她家来说,就是灾难来临。

别人家的谷子进了家门,秧也赶着插上了,而她家,稻子还在地里。别人家插秧的时候要引水,她家的稻田湿了,越发不好收割。等她家慢吞吞地割谷打捆挑回家,人家的秧田开始施肥了。赶紧想办法引水、犁田、平整、插秧......

心理上的压力,身体上的劳累,没有盼头的苦日子,女主人坚持不住,插到一半时,跳河自杀。

 我家住在小街上,那个年代,每到双抢季节,总见几个人哼哧哼哧抬着一张反过来的竹床,往镇上的医院赶。

割谷是技术活,孩子做不来。爹爹要生豆芽,卖豆芽,忙得脚不沾地。他只好在一天的活计忙完后,傍晚时分才赶去地里割谷。有月亮有星星,照明不是问题,但看不清蛇虫之类,只得长衣长裤,穿一双雨靴。

夏天的风奇怪,白日时,总有些清风徐徐。只一日落,风就停。晒了一天的稻谷,热气腾腾,握在手上,仿佛被点着了一般。一块田的稻子割完,手上胳膊上全是热稻谷刷出来的印痕,汗水流过,如针扎。

割好的稻谷,摆在田里,婆婆抬头,看着满天星月,才稍稍地放下心来。

第二天下午,婆婆带着我和妹妹去搂抱子。把晒好的稻谷抱起来摆在一根根草绳上,等爹爹忙完了来捆。捆草头,技术含量很高。没捆好,挑起来散了,是个麻烦事。

挑到禾场上的稻穗,得赶紧脱粒。早晨,见天气好,婆婆连忙叫醒我和妹妹,许诺一个锅盔,让我们去禾场板谷。

那时候,没有现代化的脱粒机。一家一个刷谷板,用板凳架好。双手握一大把,使劲在上面摔打,把谷粒全部摔下来为止。有的人家,田多谷多,还得加夜班。在支撑刷谷板的凳子上绑一根竹竿,挂一盏马灯,忙到深夜。

禾场上,男人们光着上身,黄皮寡瘦。前胸后背,一片片红,如被野蜂蛰过。又疼又痒,摘下帽子摇几摇,不管用。拿一块湿毛巾,从肩上甩到后背,梆梆响。

孩子小,哇哇大哭,通常也不是别的,而是热,满身满头的痱子扎。热毒严重,还长脓包,又红又亮又大。大门口,父亲紧紧按住孩子,母亲狠着心挤。

脱下的谷粒,摊在禾场上晒。正在家里吃饭,一抬头,不好,天上乌云翻滚,走暴的意思。放下饭碗,奔到禾场,你家的,我家的,他家的,拿锹的,拿掀蓬的,拿扫帚的,把谷弄成一堆,盖上塑料薄膜,用砖块压住四周的边。

 一边晒着谷,一边犁田车水插秧。

水车,听起来是一个浪漫的名字。形状似一把大口琴,也非常美。水车头部的两边,如同人有耳朵那般装了两个转轴。车身长条形,整齐排列着一页页木制刮片。这种手摇水车,运作起来辛苦,但相对简单。体积小,一人可以扛着走。安放也方便,一头卡在水沟旁,一头落在堰塘里。

水车,与自然的美景相伴。夏天的稻田里,禾苗飘香。池塘里,荷叶亭亭如盖。水车吱吱呀呀地歌声,把水唤醒,潺潺缓缓地流淌。这是孩子们眼里的水车,如泉水叮咚。看着好,他们还想试一试。趁大人们不在,拿起车拐,套在转轴上,拼命扯动,水车发不出声音,刮片纹丝不动。孩子们气急败坏,扔下车拐,跳到水里洗澡去了。

水车车水时,不仅用力,还要掌握车把运转到一定位置的那股巧劲儿。如果不懂技巧,车拐往前推的时候容易掉下来,人就会往前趴。车水,还不能偷懒。水正在往上攀爬,突然一停,水回流,前功尽弃。

故乡人说,插秧热不死人,车水却能搭命。插秧的时候,头顶着大太阳,而你的脚,踩在水田里,可以消解人体的热度。车水不同,站在干坡上,顶着大太阳,两个人牢牢握着水车把手,一个往正方向转,一个往反方向转,把手带动刮片,刮片带着水,一点一点往上走。

水车,不是家家有的物件,忙时 ,得排队。车水的动作,枯燥至极。后面还有人等着用,得抓紧时间。

爹爹侍弄豆芽菜的间隙,把两小块地整好。晚上,婆婆给我和妹妹做工作:“明日爹爹不卖豆芽,早晨去扯秧。你们去栽,给你们买冰棒吃。”

那年,我十一岁,妹妹九岁。怕蚂蟥,婆婆在田埂上守着。指导秧苗的间距,行数。感觉又疼又痒,抬脚一看,蚂蟥正吸得有劲。大哭,婆婆赶紧帮忙揪。

爹爹一边扯秧苗,一边往田里挑。丢秧坨有技巧。看准目标,却不能太用力。而是顺一个角度滑向目标处,才不会溅插秧人一身泥水。

 俗语说:“人少好过年,人多好种田。”农活热火朝天做起来才有劲。孩子弓着背低着头插秧,眼前只有泥地,枯燥得发晕。心急,总想一行快些到头。低头顺着双腿间往后一望,没有尽头,唉声叹气。汗水泪水,裹在一起,刺辣辣的,腾不出手来擦。婆婆过来安慰:“你站起来往后看,才能看清自己的进步。”

这时,有个人背着木头箱子过来,边走边吆喝。他的木头箱子,很特殊,用塑料薄膜和棉絮订了外套。他是卖冰棒的,白冰棒和绿豆冰棒两种。婆婆赶紧买两根,让我们歇一歇,吃了干活更有劲。

其实,干这种累人的活计,越歇越不想动。但是没办法,片刻的清凉之后,还要下田干活。幸好不久,爹爹扯玩秧坨,过来帮忙了。

干活,虽然辛苦,但是也有好。那几天,我们成了家里的功臣,被婆婆侍候着。做了错事,婆婆也不多埋怨。说话,轻言细语了很多。

后来,在书里读到湘西古丈县的一首关于插秧的民歌:赤脚双双来插田,低头看见水中天。行行插得齐齐整,退步原来是向前。想起儿时的自己,偷偷笑了。“低头看天”和“退步向前”,有很深的哲学意义。

这是正常天气下的双抢。有时年景不好,稻田被水淹没,在齐腰深的水里收谷,收回来后,等天晴,打出来的谷卖不出去,那是欲哭无泪的双抢,付出后没有收获。有时遇到干旱,到处找水灌溉,求爹爹告婆婆。能力强的,过得去。能力差的,叫天不应叫地不灵。

此次抢出来的早稻米,口感差点,但是出饭。早稻米还有一好,就是草好,适合搓草绳打草包。这是故乡的特色产业,可以带来收入。

秧插完,谷晒好,挑进家门,双抢也就宣告结束。家家户户暂时轻松了 。碾好新米,背一袋送给回乡帮忙的亲戚。当然,母亲们不会忘记自己的承诺,发粑子,做米酒,蒸发糕,犒劳辛苦的家人,感谢邻里的相助。孤寡老人,也给他们送去一份丰收的喜悦,土地的馈赠。

我在乡村长大,干过农活,目睹过祖辈父辈脸朝黄土背朝天的艰辛。听有些人说,想去乡下,种点田,种点菜,过田园生活。我总偷偷一笑,怀疑这个人不懂劳动的苦。真正的靠田吃饭,靠田挣用度,亲力亲为,是难以想象的辛苦。特别是暑季,辛苦加倍。

台湾有句谚语:“吃亏是补。”没有什么苦,你是白吃的。这炎炎夏日里的劳动场景,成了我生命里永远的参照。每当有了困难,有了懈怠,有了烦躁,想想那一幕,就会问自己:还有什么是不能忍受的? (本文摘自2022年8月9日的《天门文艺》公众号)

作者:陈艳萍,网名心然,湖北天门人,现居武汉。从生命的原香出发,与美同行,抒写生活,乡愁,诗情以及远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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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汉 最后回复于 2022-08-28

粉丝 62

2022-08-09
:是的。在偏远的农村还有。
2022-08-09

粉丝 118

2022-08-09
:谢谢关注!
2022-08-09

粉丝 58

2022-08-09
:九十年代也有。那个时候确实非常辛苦。现在机械化后好多了,而且现在多只种一季。
2022-08-09
:是啊,这种苦只有农村的人才能体会到。
2022-08-09
:七十年代周公说二千年实现四个现代化。那个时候基本上是农业半机械化。搞的是集体经济。到了八十年代,邓公又要搞年产承包责任制,分田到户。搞小农经济。小麦大豆全部是人工收割。一场夏收,百姓要脱几层皮。集体所有制的农机全部当废铁卖掉。想想南街村,人家到现在还是搞的人民公社。集体经济非常发达。全村百姓看病不要钱,读书不要钱,年轻人结婚分房子。生活幸福指数那是没得说。
2022-08-09

粉丝 9

2022-08-09
:照业哟
2022-08-09

粉丝 51

2022-08-09
:我也是。往事不堪回首。
2022-08-10
:可是我却想回去那个年代,那时候还有很多熟悉的人在,还有很多懵懂的幻想
2022-08-11

粉丝 1371

2022-08-09
:照片很美,只可惜那些散乱的电线很扎眼,也不安全,确实需要治理。
2022-08-13
@愿意看的人: 天门城区也一样!
2022-08-15

粉丝 1

2022-08-09
:是的,非常清晰。
2022-08-10

粉丝 58

2022-08-09
:是的。幸福感不同。
2022-08-10

粉丝 12

2022-08-09
:可以买陈老师的《故乡的女儿》一书好好分享。开学之初,据说她要到实验小学举行签售仪式。
2022-08-10
@开心猫: 我是九真游子。
2022-08-28

粉丝 6

2022-08-09
:别人是亲身经历,并非无病呻吟。
2022-08-10

粉丝 38

2022-08-10
:好的是已经是过去式了。
2022-08-10

粉丝 28

2022-08-10
:同感!
2022-08-10

粉丝 118

2022-08-10
:确实!
2022-08-10

粉丝 118

2022-08-10
:谢谢关注!
2022-08-10

粉丝 14

2022-08-10
:喜迎油价上涨
2022-08-10

粉丝 118

2022-08-10
:特别适合小学高年级阅读并作范文。从小培养孩子们的观察力,让孩子们珍惜现在的美好生活,激发孩子们的学习热情和创作源泉。
2022-08-10
:@开心猫 我现在正在吃午饭,对不起,我笑得差点呛死!
2022-08-10
2022-08-10
:对的。作者《故乡的女儿》这本书都有叙述。
2022-08-10

粉丝 118

2022-08-10
:年纪稍大点,可能对双抢的感受就不只是苦,累。而更多的是丰收的喜悦。天门七八月双抢时,很容易受涝灾,大片快收割的稻谷淹在水里。难得有几年是正常的双抢。作者笔下的双抢是农民梦寐以求的好年成,苦是苦点,但农民心里是甜的。‘
2022-08-10
 看来,陈姓作者并不十分理解农民。
2022-08-10
:她写的是最普通农民的感受,无可非议。
2022-08-11

粉丝 45

2022-08-11
:只有亲身经历,才知道作者的初衷。
2022-08-11
 只能说,她是从一个孩子的角度在感知苦与累
2022-08-11
:我也是那个年代的人,双抢时节,当我看到大片的稻田淹没在水中时,多么渴望有一个如火如荼的双抢呀,哪还想到双抢时的苦与累!
2022-08-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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粉丝 12

2022-08-13
:谢谢关注和点赞!
2022-08-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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